第一章：雾起观峰台
吉普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卷起一阵淡淡的尘土。李倩倩靠在车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愈发深邃的绿色。八月的长白山脉，郁郁葱葱，像一块巨大的、起伏不定的翡翠，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勃勃生机，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幽深与古老。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吉林省集安市的五女峰国家森林公园。
李倩倩，二十五岁，自由摄影师兼小有名气的旅游民俗类自媒体博主。一头利落的短发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略带着旅途的疲惫，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期待与好奇。她的装备包里，相机、镜头、无人机、录音笔一应俱全，这些都是她探索世界、记录故事的伙伴。
这次来五女峰，表面是为了给她的自媒体账号“倩影寻踪”采集素材，制作一期关于东北深山秋色与地方传特的专题。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私人的缘由。她的外婆是吉林人，小时候常听外婆讲起一些关东的古老传说，其中就模糊地提到过五女峰的故事，似乎与几位坚贞不屈的女子有关，具体细节早已湮没在时光里，但那种神秘而悲怆的调子，却一直留在她记忆的某个角落。或许，这次旅程也是一次无意识的寻根。
车子在公园入口处的停车场停下。李倩倩跳下车，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令人精神一振。放眼望去，群山环抱，峰峦叠嶂，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五座相依相偎的山峰，它们并不格外险峻，却线条柔和而挺拔，在云雾缭绕间，确如五位并立远眺的女子，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
办理好入园手续，预订了景区内的一家小民宿，李倩倩没有急着休息，而是背起相机包，决定趁天色尚早，先进行一番初步的勘察和拍摄。
公园里的游客不算太多，三三两两，大多是来享受自然风光的。沿着修缮良好的木栈道向上走，耳边是潺潺的溪流声和不知名鸟儿的鸣叫。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在一处名为“观峰台”的平台上，李倩倩遇到了一位正在歇脚的老者。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皮肤黝黑，皱纹深刻，穿着当地人的普通衣衫，手里拿着一根老旧的竹烟杆，眼神浑浊却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他看到李倩倩专业的相机装备，便笑着搭话：“姑娘，来拍五女峰啊？”
“是啊，大爷。”李倩倩礼貌回应，“这儿的风景真美。”
“美是美哟，”老人吧嗒了一口烟，烟雾袅袅升起，“但这山啊，有灵性，也有故事。不光好看那么简单。”
李倩倩的职业敏感度立刻被调动起来，她在老人旁边的木凳上坐下：“大爷，您能给我讲讲这五女峰的故事吗？我听说好像有个传说？”
老人眯起眼睛，望向那五座山峰，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斟酌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独特的乡音：“老辈子传下来的话啦……说是很久很久以前，高句丽那会儿吧，有这么五位姑娘，长得俊，心肠也好。好像是遇上了战乱还是啥祸事，不肯受辱，就一起从这山上跳了下去……后来啊，这山就变成了她们的样子，所以叫五女峰。”
故事听起来并不新奇，类似贞烈女子的传说在各地似乎都有变体。李倩倩一边打开录音笔，一边追问：“那后来呢？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比如有人看到过她们什么的？”她试图引导出一些更富传奇色彩的细节。
老人的表情却变得有些讳莫如深，他摆摆手，压低了声音：“哎，都是老话，听听就算了。这山里的事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姑娘家，拍拍照就好，有些地方，有些时辰，别瞎琢磨，也别深究。尤其是太阳落山后，雾起来的时候，尽量往回走。”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告诫，甚至是一丝微妙的忌惮，这与周围明媚的风景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为什么呀？”李倩倩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
“不为什么，”老人摇摇头，不再多说，“山有山规，水有水法。咱们外人，尊重就好。得了，姑娘你慢慢拍，我该下山喽。”说完，他磕了磕烟杆，站起身，步履略显蹒跚地沿着来路走去。
李倩倩看着老人的背影，心里那点探寻秘密的欲望更强烈了。她直觉感到，老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不愿，或者不敢多说。这种欲言又止，反而给五女峰披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面纱。
她重新拿起相机，开始认真拍摄。远景、近景、特写……她试图用镜头捕捉五女峰的不同神态。阳光下的山峰雄伟壮丽，而每当有流云飘过，遮住部分阳光时，那山影又显得有些朦胧和忧郁，确实像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
时间悄然流逝，日头渐渐西斜。游客变得越来越少，山林间愈发安静，只剩下风声和更显清晰的鸟鸣虫唱。李倩倩不知不觉越走越深，来到一处相对偏僻的视角。这里树木更加茂密，栈道似乎也到了尽头。
她看了看表，下午四点多了。山里的天色暗得早，夕阳的金辉开始给山峰镶上一道耀眼的金边，而背光的一面则陷入了深邃的墨蓝之中。一层薄薄的雾气，不知从何处悄然弥漫开来，如同轻纱般在林间缓缓流动，让周围的景物变得有些梦幻和不真实。
“该回去了。”李倩倩心想，但还是忍不住想再拍几张夕阳下的五女峰全景。她选择好角度，端起相机，调整焦距，将镜头对准那五座并肩而立的山峰。
取景器里，被拉近的山峰显得更加清晰，岩壁的纹理、树木的轮廓都依稀可见。夕阳的光芒透过云层，形成一道道光束，景象瑰丽无比。她屏住呼吸，轻轻按下快门。
咔嚓。
相机记录了这一刻。她习惯性地回看照片，检查曝光和构图。
然而，就在这张刚刚拍摄的照片上，在那五座山峰之间的峡谷上空，似乎有一片极淡的、非自然的白色影子掠过。非常模糊，像是一缕被风吹得极散的烟，又像是一瞬间凝聚又即将散开的薄雾，但仔细看去，那模糊的轮廓隐约勾勒出某种难以言状的形态，绝非寻常的云雾。
李倩倩愣了一下，皱起眉头。“镜头脏了？还是光线折射的错觉？”她嘀咕着，下意识地用镜头布擦了擦相机镜头。然后再次举起相机，对准同一个方向，这次通过取景器仔细实时观察。
取景器里的世界微微晃动，远处的山峰、树木在夕阳和薄雾中显得静谧。她集中精神，仔细观察刚才出现白影的区域。
一秒，两秒……似乎什么都没有。
就在她稍微放松注意力，准备移开相机的那一刻——
那模糊的白影又一次出现了！
这一次更清晰一点，虽然依旧转瞬即逝，但它确实在取景器的视野里快速掠过，仿佛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影，从一个山岩后方闪出，又迅速隐没在另一片山脊之后。甚至，在那白影消失的瞬间，李倩倩的耳边，或者说，是她的脑海深处，仿佛捕捉到了一声极其微弱、极其飘渺的叹息。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几乎被风声掩盖，但又如此真切地拨动了她的某根神经。那是一种充满了无尽悲伤、无奈和苍凉的叹息，仿佛穿越了千百年的时光，偶然间泄露了出来。
李倩倩猛地放下相机，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她睁大眼睛，直接望向那片区域——肉眼所见，只有苍茫的暮色山峦、缭绕的天然雾气以及被夕阳染红的云霞。一切正常，壮美而宁静，根本没有任何白影或异状。
山风拂过，带来一阵凉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看花眼了吗？太累了？还是……”她无法解释刚才在镜头里和脑海中发生的一切。那种感觉太诡异了，既像是视觉误差，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感。
她不死心，又举起相机，对着那个方向连续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急切地一张张回看。
后面的照片全都正常无比，只有美丽的山景和夕阳。最初拍到模糊白影的那张照片，此刻再看去，那白影似乎也淡得几乎无法辨认，更像是成像时的一点噪点或水汽反光。
“肯定是错觉。”李倩倩试图说服自己，“爬山累了，光线也不好，产生幻觉了。那个老人家的话先入为主，影响了心理。”
她收起相机，决定立刻返回民宿。山里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一些，能见度在逐渐降低。来时的路在暮色和雾气的笼罩下，显得有些陌生起来。四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走着走着，她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但每次猛地回头，除了摇曳的树影和流动的雾气，什么也没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若隐若现，让她后背发凉。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往下山的方向赶。
终于，看到了民宿的灯火。那温暖的黄色光芒在渐浓的夜色和雾气中，如同灯塔般给人安全感。李倩倩松了口气，快步走进院子。
民宿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厨房忙碌。看到李倩倩有些仓促地回来，脸色似乎也不太好，老板娘关切地问：“姑娘，怎么啦？山里晚上凉，是不是冻着了？看你脸色白的。”
李倩倩喘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没事，阿姨，可能有点累了。山里的雾一起，路有点不好认。”
“可不是嘛，”老板一边炒菜一边搭话，“这五女峰的雾啊，说来就来，特别是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山就弥漫开了，有时候还挺浓。你一个人可别逛太晚，容易迷路。”
“嗯，知道了，谢谢叔叔。”李倩倩应着，心里却还在想着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和那声叹息。她犹豫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问：“叔叔阿姨，我听说五女峰有些传说？刚才在山上碰到一位老大爷，说得挺神秘的。”
老板和老板娘对视了一眼，笑容似乎顿了顿。老板娘擦擦手，说道：“嗨，都是些老辈人瞎传的故事，吓唬小孩的。什么仙女下凡啊，殉情跳崖啊，好几个版本呢。这山都开发成公园多少年了，没听说有啥真格的怪事。姑娘你别瞎想，好好休息就行。”
他们的态度很朴实，带着一种想要打消客人疑虑的善意，但似乎也刻意回避了深入谈论。这与之前那位老人的讳莫如深隐隐呼应，让李倩倩觉得，关于五女峰，或许真的存在一些当地人不愿多谈的东西。
回到预订的小房间，李倩倩放下装备，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笔记本电脑，将相机里的照片导入进去。她迫不及待地放大查看那张疑似拍到白影的照片。
在电脑屏幕上，经过放大和细节增强，那片模糊的白影似乎确实存在，但依旧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像素格放大后显得更加模糊，说是云雾、镜头光晕、甚至一只恰好飞过的鸟似乎都勉强说得通，但那隐约的人形轮廓，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问号。
她反复听着录音笔里和老人的对话，老人那低沉而带着告诫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有些地方，有些时辰，别瞎琢磨，也别深究……山有山规，水有水法……”
还有那声似真似幻的叹息。
李倩倩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已经完全笼罩下来的夜幕，山区的夜晚格外漆黑，只有民宿的几点灯火和远处深山里未知的黑暗。白天的兴奋和好奇渐渐被一种隐隐的不安所取代。
她是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崇尚科学和理性，通常对灵异怪谈一笑置之。但今天亲身经历的诡异瞬间，以及当地人的微妙态度，让她第一次对固有的认知产生了一丝动摇。
“也许真的是太累了吧。”她再次试图安慰自己，“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明天起来就没事了。明天的计划是去藏心洞和仙人台看看，据说那里的景色更奇特。”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白影和叹息，开始整理器材，规划明天的拍摄路线。然而，那种莫名的不安感，如同窗外渐渐弥漫开来的山雾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并不知道，那惊鸿一瞥的镜中之雾，并非错觉的终结，而仅仅是一系列不可预知事件的开始。五女峰沉寂了太久的回声，已经因为她这个外来者的无意闯入，而被悄然触动，即将缓慢地、却无可阻挡地荡漾开来。
窗外，夜雾渐浓，远山的轮廓彻底隐没在黑暗与迷蒙之中，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不知从深山何处传来的几声夜枭啼鸣，划破夜的宁静，显得格外幽远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