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年底的饶河县,寒意早已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江面结着厚厚的冰,像一条沉默的巨蟒横卧在边境线上,江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人脸上生疼。
刘光洪跟棒梗、康小九、李奎勇、李奎元,还有三十多个知青,随着铁轨的哐当声,终于抵达了县城边缘的小站。
下了火车,眼前是比想象中更萧瑟的景象,没有像样的站台,只有一片被踩实的雪地,远处稀稀拉拉立着几排土坯房,烟囱里的烟刚冒出来就被风扯散了。
来接他们的是两辆蒙着帆布的解放卡车,车斗里铺着干草,却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往立新屯去娃子们,都抓紧了!” 赶车的公社干部裹着旧棉袄,嗓门被风吹得有些含糊。
卡车在雪地里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一片被树林环抱的屯前停下。
这就是立新屯:几十座土房星散在坡地上,屋顶的积雪厚得能没过膝盖,篱笆墙歪歪扭扭,上面挂着风干的玉米和红辣椒,算是这肃杀寒冬里仅有的亮色。
屯口早就站着些老乡,有穿棉袄的汉子,有裹着头巾的妇女,还有怯生生探着脑袋的孩子,都望着这群从外面来的知青,眼神里混着好奇和打量。
屯支书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刻着风霜,握着刘光洪的手时,掌心粗糙得像砂纸:“欢迎欢迎!路上冻坏了吧?快进屋,炕都烧好了!”
可知青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屯子周围的气氛牵了过去。
屯口的老槐树上,挂着块刷着红漆的木牌,上面写着 “提高警惕,保卫边疆”,字迹被风雪吹得有些斑驳,却依旧醒目。
不远处的晒谷场边,几个背着步枪的基干民兵正来回踱步,帽檐上结着霜,眼神警惕地望着江的方向。
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叫声,还有隐约的口号声,是屯里的民兵在操练。
“支书,江那边……” 一个女知青忍不住问,声音被风吹得发飘。
支书往黑龙江的方向瞥了一眼,眉头皱了皱:“没事,有部队盯着呢。就是夜里别往江边跑,那边管得严。” 他没多说,却把 “严” 字咬得很重。
刘光洪心里清楚,这 “严” 字背后藏着什么。
虽然珍宝岛的冲突还没爆发,但边境线上的紧张早已像这寒冬的冻土一样,冻得结结实实。
立新屯离珍宝岛不过几十里地,江对面就是苏联的了望塔,夜里甚至能看见那边的灯光,这种近在咫尺的对峙,让空气里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紧绷。
棒梗和李奎元年纪小,还在好奇地打量着土房和雪地,康小九和李奎勇则默默帮着女知青拎行李。
立新屯大半人家都姓张,几百口人聚在这片山坳里,靠着种地和打渔过活,日子过得沉默却扎实。
刘光洪他们刚把行李在土炕上归置好,屋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门帘一挑,钻进个矮壮的汉子,脸上冻得通红,手里拎着个麻袋,身后跟着两个扛着粮袋的社员。
“我是屯里的会计张二牛。” 汉子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把麻袋往炕边一放,“支书让我给你们送点粮食,刚磨的玉米面,还有点土豆子,够吃几天的。”
他指了指那两个粮袋:“这是屯里分的,一个人一月三十斤口粮,粗粮细粮掺着来,不够了再去屯部找我。”
刘光洪连忙道谢:“麻烦张会计了。”
“客气啥。” 张二牛搓了搓手,往炕沿上坐了坐,“跟你们说句实在的,这眼看就过年了,屯里没啥重活计,大伙儿基本都在家猫冬,炕烧得热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你们刚来,也别瞎跑,先歇着适应适应。”
他话锋一转,脸色严肃了些:“特别是别往野外走,这几天夜里能到零下三四十度,出去一趟,没个经验,冻掉耳朵脚趾头都不新鲜。”
康小九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张会计,西边那片林子能去不?看着树不少,想拾点柴。”
张二牛头摇得像拨浪鼓:“可别去!西边再走几里地就是江边,过了江就是珍宝岛,现在两边的兵都瞪着眼呢,铁丝网拉着,岗楼子看着,你们去了容易添麻烦。”
他压低声音,“前两天还有巡逻的战士过来嘱咐,说那边风头紧,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刘光洪点点头:“我们记下了,保证不去。”
张二牛这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
“烧炕别大意,看着点火。”
“有难处找屯里。”
这边刚安顿好,隔壁女知青住的屋子就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
刘光洪让棒梗过去看看,没一会儿,棒梗跑回来,小声说:“她们看着屋里的土炕,还有那黑黢黢的墙,想家了,好几个都在哭呢。”
果然,隔着墙能听见抽鼻子的声音,还有人带着哭腔说:“我妈要是知道我住这地方,得心疼死……”
李奎勇叹了口气:“城里姑娘细皮嫩肉的,哪受过这罪。”
刘光洪起身:“我去看看。”
他走到隔壁,推开门,只见几个女知青正围坐在炕边,眼圈红红的,有个梳着马尾辫的姑娘手里捏着张全家福,眼泪掉在照片上。
见刘光洪进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
“刚到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刘光洪尽量让语气缓和,“张会计说了,这几天不用上工,咱们先把屋子拾掇拾掇,烧热点,比啥都强。”
那个捏着照片的姑娘抽了抽鼻子:“刘光洪,咱们真要在这待下去吗?我想家……”
“想家就写信。” 刘光洪道,“队部有邮筒,寄信方便。再说了,咱们这么多人呢,互相帮衬着,总比一个人强。”
他指了指窗外:“等开春了,这边的地就绿了,听说江边还有鱼鹰,比城里好玩呢。”
话虽这么说,可看着姑娘们依旧泛红的眼眶,刘光洪心里清楚,这冰天雪地里的乡愁,怕是没那么容易消散。
他转身往外走,心里盘算着,得找点事让大家忙起来,不然这猫冬的日子,光靠想家可熬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