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阁”顶层的包厢换了名字,叫“和风”。
名字温柔,空气却比法庭上的硝烟更冷。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阴沉的午后铺展,像一块潮湿的灰色绒布。
林小满坐在冰冷的真皮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对面。
刘东陷在宽大的沙发里,昂贵的西装依旧笔挺,但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几缕散乱地垂在额前,遮不住眼下的浓重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焦躁。
他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份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文件夹。
封面烫金的“和解协议”四个字,在包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得像挑衅。
刘东的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铂金戒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林小满,又迅速移开,像被烫到。
那眼神里,没有了法庭上的怨毒和疯狂,只剩下一种强压下的疲惫、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老板,” 刘东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宿醉般的浑浊,努力想维持一点体面,“官司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劳民伤财,两败俱伤。”
他身体微微前倾,拿起那份烫金的文件夹,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施舍般的郑重,推到茶几中央,正对着林小满。
“看看这个。”
他的手指点在文件夹上,指尖微微颤抖。
“集团高层的意思。只要你签了字,撤回反诉,承认之前的‘误会’。之前的一切诉讼,我们立刻撤销!索赔?一笔勾销!资产冻结?马上解除!”
刘东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试图注入一些说服力。
“甚至……”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小满的反应,“我们可以象征性地支付一笔‘品牌使用费’。数目……可以谈。”
他身体向后靠去,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试图显得宽宏大量。
“你拿着钱,带着你的老伙计们,安安稳稳地退休。‘满庭芳’的招牌,我们‘味之源’会好好经营,让它发扬光大。双赢,不是吗?”
他紧紧盯着林小满的脸,仿佛想从那片沉默的冰原上,捕捉到一丝松动的裂痕。
林小满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份近在咫尺的“和解协议”。
他的目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越过光洁的茶几,越过那份烫金的文件,越过强作镇定的刘东,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城市。
法庭上那震耳欲聋的录音回放、刘东崩溃的咆哮、陈墨折断的金笔、旁听席的惊涛骇浪……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放。
掌心的疤痕,在真皮沙发冰凉的触感下,隐隐作痛。
屈辱?
愤怒?
不。
这些情绪在法庭的硝烟散尽后,沉淀成了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坚硬的东西。
“误会?” 林小满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
却像冰锥,瞬间刺破了包厢里虚伪的平静。
他缓缓转过头。
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冰冷地钉在刘东的脸上。
“刘副总裁。”
林小满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像淬了冰的子弹,清晰地射入刘东的耳膜。
“买通我的合伙人,往我身上泼脏水,设套想用我的招牌去填你们‘御膳坊’的亏空,把我告上法庭,索赔近一个亿,冻结我的资产,逼得我差点家破人亡……”
他每说一句,刘东的脸色就白一分,身体就僵硬一分。
“现在,你告诉我,这只是一场……误会?”
林小满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而是一个冰冷到极点、充满了绝对讽刺的弧度。
“你们‘味之源’的‘误会’,代价可真够大的。”
刘东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眼底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和恼羞成怒!
“林小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色厉内荏的尖利,“你别不识抬举!给你台阶就赶紧下!你以为你赢定了?法庭还没判!我们有的是……”
“台阶?”
林小满平静地打断了他。
他缓缓抬起手。
不是去拿那份烫金的“和解协议”。
而是伸向自己带来的那个磨损严重的旧公文包。
拉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从中抽出了一份装订粗糙、边缘卷曲、沾着点点油渍的文件。
文件的封面上,用粗黑的马克笔写着——“满庭芳员工名录及家庭情况备注”。
林小满将这份与周围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文件,轻轻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放在了那份烫金的“和解协议”旁边。
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厨房特有的厚茧和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缓缓翻开文件。
纸张发出沙哑的呻吟。
他的指尖,停留在某一页。
那里,用蓝色的圆珠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名字。
王海(采购)——妻肾病长期透析,子高中。
小慧(前收银)——母瘫痪,弟大学。
李大砧(厨师)——房贷,两孩。
老赵(洗碗)——子大学学费(待缴)…
阿强(小工)——父车祸后遗症…
林小满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王海”和“小慧”这两个名字。
名字旁边,不知何时沾染了一点深褐色的油渍,晕染开一小片污迹。
像凝固的泪痕。
又像干涸的血。
他的指腹抚过那片油渍,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悯。
“刘副总裁,” 林小满抬起头,再次看向刘东,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你给的‘台阶’,是让我踩着这些名字,爬上去吗?”
他的目光扫过那份烫金的协议,又落回自己那份沾着油污的名录。
“用他们的饭碗,他们的救命钱,他们的指望,换我的‘安稳退休’?”
林小满缓缓摇头。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这样的台阶……”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直刺刘东闪烁的眼睛。
“我林小满,嫌脏。”
“砰!”
刘东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一掌拍在红木茶几上!
震得杯碟乱跳!
那份烫金的“和解协议”被震得滑落在地!
“林小满!你别给脸不要脸!” 刘东彻底撕下了伪装,面孔扭曲,双眼赤红,指着林小满的鼻子咆哮,“敬酒不吃吃罚酒!真以为靠张震那个疯子,靠一份破录音,你就能翻了天?做梦!我告诉你!‘味之源’碾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
“吱呀——”
包厢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打断了刘东歇斯底里的咆哮。
张震。
依旧一身深灰色亚麻衬衫,像一片飘进来的阴影。
他手里端着一个餐厅的白瓷骨碟,碟子里放着一块浇着浓稠黑椒汁、切割整齐的顶级牛排。
他仿佛没看到剑拔弩张的场面,没听到刘东的咆哮,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径直坐到了林小满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位置选得巧妙。
刚好将林小满挡在了他与刘东之间。
张震慢条斯理地将骨碟放在自己面前的小几上。
拿起旁边银光闪闪的刀叉。
动作优雅得像在准备一场仪式。
锋利的餐刀切下,轻易地划开鲜嫩多汁的牛肉。
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肉香混合着黑胡椒的辛香,瞬间弥漫开来,与包厢里紧绷的敌意形成诡异的反差。
刘东的咆哮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闯入、旁若无人的张震,胸口的怒火无处发泄,憋得脸色发紫。
张震叉起一小块牛肉,慢悠悠地送入口中。
细细咀嚼。
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妙的滋味。
他微微眯起眼睛,享受着味蕾的刺激。
直到咽下。
才慢悠悠地拿起洁白的餐巾,极其讲究地沾了沾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
然后。
他抬起眼皮。
那双深褐色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气急败坏、僵立当场的刘东。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讥诮、充满了绝对嘲讽的弧度。
“刘副总裁,火气太大,伤肝。”
张震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慵懒,却像冰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
他手中的叉子,没有放下。
银亮的叉尖,在包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寒星。
张震手腕极其随意地一翻。
叉尖向下。
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精准无比的力量。
“噗嗤!”
锋利的叉齿,狠狠地、深深地刺穿了碟子里那块刚刚被他切割过的、鲜嫩多汁的牛排中心!
汁水瞬间从破口处涌出,染黑了洁白的骨碟!
那块被刺穿的牛排,如同一个被钉在解剖台上的标本,在碟子里无助地颤抖着。
张震握着叉柄,没有松开。
他微微歪着头,欣赏着被自己叉子贯穿的牛排。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那块颤抖的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刺向脸色铁青的刘东。
嘴角那个冰冷的弧度,咧得更开了些。
“林老板。”
张震的声音响起,平稳、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精准地射向刘东,也清晰地钻进林小满的耳朵。
“看见了吗?”
他的下巴朝着那块被叉子钉穿的牛排,极其轻微地扬了扬。
“秃鹫的和解餐单上——”
张震的目光,终于从牛排移开,如同实质的刀锋,牢牢锁定在刘东那双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上。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残酷。
“第一条,永远是要求猎物……”
他顿了顿,握着叉柄的手指,似乎微微加了一丝力道。
叉尖下的牛排,痛苦地凹陷下去。
“自己躺进烤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