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在咸阳宫上空回荡。百官们怀着各异的心思,缓缓退出麒麟殿。今日的早朝,太过诡异。
赵高在内侍的搀扶下,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府邸,他需要时间来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而丞相李斯,刚刚走出殿门,还未等他松一口气,一名皇帝的贴身内侍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李相,陛下有旨,宣您即刻前往章台宫觐见。”
李斯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章台宫。
那不是日常议事的宫殿,而是陛下处理最机密要务,或是独自静思的地方。
单独召见。
皇帝刚刚在朝堂上处置了赵高,现在却只叫了他一个人。
李斯想不明白皇帝的意图。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御座上的那个人。
他不敢耽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跟在内侍身后,向章台宫走去。
李斯走进章台宫。殿内很空旷,除了支撑穹顶的梁柱,没有多余的陈设。这种空旷感让他觉得有些压抑。
嬴政没有在主位上。
他背对着殿门,站在一幅疆域图前。
穿着一身黑色的常服,双手背在身后。李斯进来时,他没有动。
李斯走到殿中,躬身行礼。
“臣,李斯,参见陛下。”
嬴政没有回头,直接开口问道:“李斯,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铺垫。李斯心里一紧,恭敬地回答:“回陛下,臣自入秦以来,追随陛下已有二十余载。”
“二十年……”嬴政重复道,随即转身。视线对上李斯。
“二十年,不短了。”嬴政走向旁边的席位坐下,又用手指了指对面。
“坐。”
“臣不敢。”李斯垂下头。
嬴政的语气未变:“朕让你坐。”
这命令不容反抗。李斯只好在对面坐下。
身体只占了座席的边角,随时会起身。
嬴政用那能力看着李斯。他看见李斯头顶的金色和黑色正在冲撞。皇帝知道,是自己的举动搅乱了臣子的心绪。
嬴政没提朝堂,也没说赵高和扶苏。他拿起茶壶,给李斯倒茶。
李斯立刻站起,伸手要接。
“陛下,折煞臣了!”
“坐下。”嬴政将茶杯推过去。“今天不分君臣,只谈法家。”
李斯更加不解,只能坐回去,等皇帝开口。
“我大秦,自孝公用商君变法,国力才强盛,才有一统天下的局面。”嬴政说,“商君之法,严酷,但也公平。以军功定爵位,废除无功宗室的富贵,这是强国的基础。李斯,你同意吗?”
这是在问他对法家的根本看法。李斯收敛心神,回答:“陛下圣明。商君之法的根本,就是破旧立新,用法度替代人情和旧俗,让国家的力量能集中起来。功在千秋。”
嬴政点了下头,又问:“商君功劳这么大,为什么最后是车裂的下场?”
李斯沉默片刻。“商君变法,得罪了旧贵族。孝公在,他便在。孝公一死,新君要平息宗室的怒火,商君必须死。”
“说得好。”嬴政没什么表情,“是必须死。为了‘势’,可以杀功臣。这也是法家的一部分?”
李斯后背发僵。皇帝的话,句句都像在说他。
“陛下,法,也要为势所用。法是工具,势是手。手握工具,才能控制天下。”
嬴政看着他。李斯头顶的黑气又浓了些。
他知道,李斯这番话,既是在解释法,也是在解释他自己。因为李斯就是一个为了“势”,可以做任何事的人。
嬴政没有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他换了一个话题。
“你与韩非,曾同窗于荀子门下,是也不是?”
李斯最不想谈论的话题,还是被皇帝提出了。
“是……是的,陛下。”李斯第一次有点发抖地说道。
“韩非之才,其实并不在你之下。”嬴政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韩非子》一书,朕反复读过。其人,集法、术、势三家大成,可以说是真正的法家集大成者。朕曾言,‘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也是朕的肺腑之言,对于人才朕还是不吝称赞。”
嬴政每说一句,李斯的头就低下一分。他头顶的金色和黑色的气,此刻正在猛烈地冲撞。
嬴政观察着他的反应,心里很平静。他知道,是时候问出最后那个问题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向前倾了一些。他盯着李斯的眼睛,挤出一句。
“李斯。”
“朕且问你。”
“韩非之才,冠绝天下,为何会死于我大秦的狱中?”
“是死于秦法……还是,死于人心?”
李斯头脑一阵朦胧,似乎感觉不到周围的任何东西。
章台宫的梁柱、面前的皇帝,都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了。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皇帝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当年,他嫉妒韩非的才华,知道一旦皇帝重用韩非,自己就没有机会。
所以,他向皇帝进言,说韩非心向韩国,不能信任。最终韩非被关进监狱。
他又担心皇帝改变主意,就私下派人逼韩非在狱中自尽。这件事是他做得最隐秘的一件事,也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他一直认为,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可今天,皇帝这句“死于秦法,还是死于人心”,把他所有的侥幸都击的粉碎,在这个帝王面前真的是一点秘密都不存在的。
在嬴政的观察中,李斯头顶那团翻滚的黑气,在那个问题问出后,突然停止了。
黑气本身开始瓦解,迅速消散。剩下的黑气也被金色的光芒完全压制住。
李斯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彻底攻破。
汗流不止,已经近极限。李斯离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
“陛下……臣……臣有罪!”他语无伦次,除了“有罪”二字,再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语。
因为他知道,在这样一位洞悉了一切的帝王面前,任何辩解,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章台宫内,一片死寂。嬴政看着跪伏在地的李斯,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李斯面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爱卿何罪之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韩非之死,乃秦法所定,与你何干?”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朕看重的,是现在,更是未来。”
“你是朕的丞相,是大秦的基石。朕,离不开你。大秦,也离不开你。”
这番话,听在李斯耳中,却比任何酷刑都让他感到恐惧。
陛下这是在告诉他:我知道你做过什么。我暂时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但你的命,在我的手里。是生是死,只在我一念之间!
李斯浑身冷汗直流,颤抖着声音道:“臣……臣定当为陛下,为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头顶的气运,代表忠诚的金光,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所有的黑气都被压制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不敢再有丝毫异动。
嬴政满意地点了点头。
敲山震虎的目的达到了。
李斯这把最锋利的刀,暂时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在自己清洗赵高集团的时候,他不会再成为阻力,甚至,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退下吧。”嬴政挥了挥手,“今日之事,朕不想再有旁人知晓。”
“臣,遵旨!”李斯如蒙大赦,躬着身,一步步地退出了章台宫。当他走出大殿,被外面的阳光一照,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湿透。
他回头望了一眼空旷威严的宫殿,眼神中只剩下无尽的敬畏与恐惧。
而殿内,嬴政重新走回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敲打完了李斯,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上,咸阳城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儿子胡亥的府邸。
下一个,该轮到你了。
朕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