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泉草堂的寒窗灯火,未能照亮青石村的偏见。锦棠拜入沈举人门下读书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在闭塞的村落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只是这涟漪,并非祝福,而是带着刺骨寒意和浓浓酸腐味的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林家那个‘祥瑞’丫头,真送去读书了!还是跟那个古怪的沈举人!”
“啧啧啧,真是昏了头!女娃子读什么书?那纸墨多金贵?能当饭吃?”
“就是!林家连牛都卖了!啧啧,为了个赔钱货,把家底都掏空了,林老根真是老糊涂了!”
“哼,读再多书又能怎样?还想考状元不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就是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圣贤书,心都读野了!以后谁敢娶?怕不是要成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我看啊,就是那丫头仗着点小聪明,蛊惑了老人心!林家迟早被她拖累死!”
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语,如同阴沟里泛起的泡沫,在村口老槐树下、在井台边、在赶集的路上,肆无忌惮地传播、发酵。尤其当锦棠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背着小小的书袋,在晨光熹微或暮色四合时,独自往返于青石村与松泉草堂那条崎岖的山路上时,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便如同针尖麦芒般刺来。有好奇的打量,有鄙夷的斜睨,更有毫不掩饰的嘲笑。
一日,锦棠放学归来,刚走到村口晒谷场附近,几个半大的顽童便嬉笑着围了上来。为首的是隔壁孙老伯家的小孙子,学着大人的腔调,怪声怪气地喊:
“哟!女状元回来喽!考了几只大鸭蛋啊?”
“女子读书,羞羞羞!不如回家学绣花!”
“就是!书呆子!没人要!”
说着,竟有人捡起地上的小石子,作势要朝锦棠扔过来。
锦棠脚步一顿,小脸微微发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她只是抱紧了怀里的书袋,抿着嘴唇,准备低头快步走过。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
“滚开!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皮痒了是不是?!”
只见林虎如同旋风般冲了过来,他个头比那些顽童高出一截,此刻怒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一把推开挡在最前面的孙家小子,指着那群顽童骂道:“再敢欺负我棠棠妹子,看我不揍得你们满地找牙!滚!” 林豹也跟在哥哥后面,虽然个子小,也鼓着腮帮子,奶凶奶凶地挥舞着小拳头:“不许欺负棠姐姐!”
那群顽童被林虎的气势吓住,一哄而散。林虎这才转过身,看着锦棠,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语气却缓和了不少:“棠棠,没事吧?以后谁再敢嚼舌根,告诉哥!哥揍他!”
锦棠看着堂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轻轻摇了摇头:“谢谢虎子哥,豹子,我没事。”
然而,村中的风言风语并未因孩童的驱赶而平息,反而因林家的“执迷不悟”而愈演愈烈。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也飘进了林家那并不严实的院墙。
饭桌上,气氛沉闷。大伯母王氏放下碗筷,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带着浓浓的怨气和一丝幸灾乐祸:“听听!听听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我就说嘛,女娃子读什么书?现在好了,成了全村的笑柄!连带着我们林家都抬不起头!虎子豹子以后说亲都难!”她斜睨着默默扒饭的锦棠,“要我说,趁早别去了!省得丢人现眼!”
“啪!”一声脆响。林老根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浑浊的老眼射出慑人的寒光,死死盯住王氏:“丢人现眼?我看是你眼皮子浅!外面那些烂舌头的话,你也当圣旨听?”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绝对威严,“我林家的门风,轮不到外人来嚼舌根!锦棠读书,是我准的!谁再敢在家里说三道四,挑拨是非,就给我滚出去!” 他最后一句,如同冰锥,刺得王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吭声,悻悻地低下头。
父亲林大山依旧沉默着,只是扒饭的动作更用力了,指节捏得发白。他没什么大道理,但女儿每日天不亮就出门,顶着寒风冷露,晚上回来还要在油灯下温书到深夜,那份辛苦,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外面的话再难听,他也只当是耳旁风。他默默地,将桌上唯一一块稍微厚实点的煎饼,夹到了锦棠碗里。
母亲赵氏更是将所有的忧虑和心疼都化作了无声的行动。她将锦棠的旧衣浆洗得更加干净,破了的地方,用最细密的针脚缝补好,尽量不显眼。每当锦棠深夜伏案苦读,她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借着微弱的光线缝补着全家人的衣物,或纳着厚厚的鞋底。她不识字,说不出什么鼓励的话,只是时不时地,将一碗温热的、加了点糖的稀粥,轻轻放在女儿手边,或是用粗糙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女儿因长时间写字而僵硬酸痛的肩颈。
起初,王氏对锦棠的苦读也是冷眼旁观,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她叫苦退缩。然而,日复一日,她看到的是:
锦棠无论寒冬酷暑,风雨无阻,天未亮就出门,回来时往往已是星斗满天。
那双本该拿绣花针的小手,指节处因练字磨出了薄茧,冻得通红甚至开裂。
吃饭时,锦棠常常捧着书卷,一边咀嚼一边默诵,眼神专注得仿佛忘了周遭一切。
深夜,她那间小屋的油灯总是最后熄灭,窗纸上映着那个伏案苦读的瘦小剪影。
偶尔听到锦棠与祖父或父亲讨论书中道理,那些她完全听不懂的“格物”、“致知”、“中庸”,竟被一个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
王氏的心,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点看笑话的心思,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所取代。这丫头……是真拼了命在学啊!那股子狠劲儿和韧劲儿,连她这个自诩泼辣能干的妇人都暗自心惊。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辛劳,想起那些因不识字被人糊弄的委屈……再看锦棠那专注而明亮的眼神,王氏心中那点因流言而生的怨气,竟慢慢消散了。
一天晚饭后,赵氏在厨房洗碗,王氏破天荒地走了进来,拿起抹布帮着擦灶台。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低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别扭,却不再是刻薄:“老二家的……棠丫头那手……冻疮膏还有吗?我那还有半盒,回头拿给她抹抹。这大冷天的……写字的手,可不能废了。”
赵氏擦碗的手猛地一顿,惊讶地看向王氏,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哽咽:“哎……哎!谢谢大嫂!”
林老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许。他依旧不多言,只是在一次锦棠深夜归家时,将一包镇上买来的、相对好些的纸张和一小块品质尚可的墨锭,默不作声地放在了她的书案上。
流言蜚语如同山间的雾气,弥漫着,试图侵蚀、瓦解。然而,在林家这座小小的院落里,却悄然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堤坝。这道堤坝,由祖父威严的震慑、父亲沉默的守护、母亲无言的疼爱、伯母悄然转变的支持、以及堂兄们笨拙却坚定的维护共同构成。它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粗糙,却异常坚固,稳稳地护住了那个在寒窗下、在油灯前、在崎岖山路上奋力前行的小小身影,让她得以在喧嚣的质疑声中,守住内心的澄明与坚定,继续她那不被世俗理解的求学之路。前路依旧多艰,但身后有家,心便有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