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沈清和从青溪镇归来,面色较往日更为沉凝。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书案,而是停在正在临摹《灵飞经》的锦棠面前,将一份誊抄的纸页轻轻放在她笔架旁。
“朝廷明旨,”沈清和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分量,“女子恩科县试章程,已晓谕州县。”
锦棠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她立刻放下笔,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双手捧起那张尚带墨香的纸页。目光如炬,急切地扫过一行行冰冷的官方文字:
“奉谕:大胤朝首次女子恩科县试,定于两年后(永和十二年)春闱同期举行。
一、应考资格:凡本县籍贯,年满七岁至十五岁(以报名时计)之清白良家女子,皆可报名。
二、考试地点:本县县学考棚。
三、考试内容:
1. 经义:自《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中命题,作八股制艺文一篇。
2. 策论:据时事或典籍命题,作策论一篇,阐述见解。
3. 诗赋:命题作五言或七言律诗、绝句一首。
四、取中者,录入县学女童生班肄业,优异者可荐入府学深造。”
“‘两年后’……‘永和十二年春’……”锦棠的目光死死锁在时间节点上,心中飞快计算,一股混杂着巨大兴奋与沉重压力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她抬起头,眼中光芒灼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先生!那时……那时我正好九岁!年龄符合!”
沈清和微微颔首,目光深邃:“看清了?两年,弹指即过。此乃圣意初开之第一关隘,万众瞩目。”他走到书案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经义”和“策论”两项上,“八股制艺,乃敲门之砖,亦是枷锁!格式章法,起承转合,必须烂熟于心,刻入骨髓!一丝差池,便是天渊之别!”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策论,方是试金石!考你胸中丘壑,眼界格局,思辨之能,济世之策!此二者,生死攸关!诗赋,锦上添花,亦不可轻忽。”
锦棠紧紧攥着手中的章程,指节微微发白。那“八股制艺”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锁链,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束缚感。她深吸一口气,迎上沈清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眼神中的兴奋沉淀下去,化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先生,学生明白了!两年为期,县试为关!此关不过,万事皆休!学生……定当拼尽全力,不负先生苦心栽培,不负家中殷殷期盼!”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从这一刻起,松泉草堂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弥漫着目标明确的硝烟味。锦棠的学习轨迹,从广博的积累,骤然转向了针对县试的、近乎严苛的精准锻造。
沈清和开始了对八股文系统而残酷的打磨。他取题“学而时习之”。
“破题!”沈清和的声音不容置疑,“需精炼如刀,一语中的,开门见山!”
锦棠凝神,提笔写下:“学贵乎温故而知新也。”
“尚可,然‘贵乎’稍显力道不足,改作‘重’!‘学重乎温故而知新也’!”沈清和朱笔一点,“承题!”
锦棠略一思索:“盖温故则旧理愈明,知新则识见日进……”
“停!”沈清和打断,“‘盖’字引出尚可,然‘识见日进’流于空泛!承接破题之‘重’,需点明此乃进学之阶梯!改作:‘盖温故则旧理愈明,知新则识见日广,此圣学进阶之阶也!’”
接着是“起讲”、“入手”、“起股”……每一步,沈清和都如同最苛刻的匠人,要求格式绝对工整、对仗必须精严、平仄不容有误、语气务必庄重,代圣贤立言,不得有丝毫“我”之私见。
锦棠只觉得灵动的思想被这僵硬的框架切割、挤压,痛苦不堪。一篇习作交上去,往往被朱砂批注得面目全非。
“此股对仗不工!‘春风化雨’对‘秋月寒江’?意境相悖!重想!”沈清和将稿纸拍回锦棠面前。
“束股收束无力!如强弩之末!需有千钧之力,振聋发聩!重写!”
“语气!注意语气!代夫子言,当如黄钟大吕,岂能如此轻飘?”
严厉的呵斥如同鞭子。锦棠咬着下唇,默默收起稿纸。夜深人静,草堂油灯如豆,她反复研读沈清和亲笔的范文,手指在那些精妙的起承转合上划过,体会着思想如何在最严苛的格式中寻找最精准的表达。手腕酸痛,眼皮打架,心中唯有一个信念在燃烧:将这枷锁化为战甲!她将沈清和批注最多的“破题不切”、“承题松散”、“对仗不工”等字眼写在纸条上,贴在案头,日日警醒。
相较于八股的束缚,策论是锦棠更能挥洒的疆场。沈清和给出题目:“试论‘重农桑以固国本’之策。”
锦棠面对此题,精神一振。她调动起积累的学识、对世情的洞察以及那来自异世的视野,提笔疾书:
“……重农桑,非仅劝耕口号。其一,轻徭薄赋,使民得喘息之机,如涸泽之鱼得水;其二,大兴水利,除旱魃洪魔之患,保五谷丰登之基;其三,广设‘劝农使’,择经验老农,传授良种精耕之法,使民力半功倍;其四,严惩地方豪强兼并土地、重利盘剥小民之行,使耕者有其田,劳者得其利……”
沈清和批阅时,看到“劝农使”、“良种精耕”等具体措施,眼中精光一闪。他提笔批道:“‘劝农使’一策甚佳!可引《周礼》‘司稼’掌巡邦野之稼以佐证其古制渊源!‘严惩豪强’点中时弊,然需加‘明定田亩之限,抑制兼并之风’以补其策!” 他抬头看向锦棠,难得露出一丝赞许:“此条列得不错,能落到实处,非空谈道德。”
又一篇:“以史为鉴,论‘选贤任能’之要。”
锦棠写道:“……选贤任能,首在破除门第之见,广开才路,恩科开女学即此意也!其次,考绩需实,勿以虚文辞藻取士,当察其治事之能、安民之效,观其政绩如观田亩之收成;再则,需有‘试玉要烧三日满’之耐心,勿因微瑕弃美玉,亦需有‘辨材须待七年期’之远见,重其潜质而非仅观眼前……”
沈清和拍案叫绝:“好!‘观政绩如观田亩之收成’,此喻妙极!将考绩之虚落实处!‘试玉’、‘辨材’之典用得恰到好处!” 他兴致勃勃地与锦棠讨论起来,“此论格局已具,然若能再引汉之察举、唐之科举得失以佐证‘考绩需实’,则更显厚重!”
师生二人常就一篇策论反复推敲,字字计较。锦棠的策论在沈清和这位老辣舵手的指引下,愈发显得思虑周详,锋芒内敛而力道千钧。
诗赋训练时,沈清和要求严格依旧。
“命题:‘早春新柳’。立意当清新,忌陈词滥调。”沈清和道。
锦棠望着窗外刚抽嫩芽的柳枝,沉吟片刻,写下:“金线初裁碧玉梢,东风暗度楚宫腰。莺梭未织参差影,先惹春愁上灞桥。”
沈清和看罢,捻须点评:“‘金线’、‘碧玉’状其形色尚可,‘楚宫腰’拟人稍显俗套。然‘莺梭未织参差影’一句甚妙!以莺喻梭,柳影为未成之锦,灵动新奇!结句‘春愁’稍弱,可再炼。”
锦棠点头受教,反复琢磨着用字。她常在课间观察草堂外的松竹流泉,尝试将瞬间的感悟凝练成诗。那份对文字的敏感与灵性,在沈清和的点拨下,逐渐显露锋芒。
两年之期,如同绷紧在弦上的利箭。锦棠的生活彻底被“县试”二字占据。
晨光未透窗棂,她已在草堂外青石上高声诵经,清朗的童音惊起林间宿鸟。
烈日灼灼,蝉鸣聒噪,她伏案疾书八股,汗水沿着额角滚落,在宣纸上洇开小小的墨花,手腕酸痛如折亦不停歇。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油灯下,她或蹙眉研读策论典籍,或反复推敲诗句中的一个字眼,口中念念有词。
休沐归家,灶膛火光映着她专注的小脸,添柴的手边摊开着书卷,口中仍在默诵文章。林虎林豹来找她,常看到她沉浸在书山墨海,便也轻手轻脚地在一旁温习功课,书房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沙沙的声响。
沈清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依旧是那位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先生,一丝不苟地打磨着锦棠这块璞玉。然而,当他深夜起身,看到草堂窗纸上那久久不灭的、伏案苦读的剪影时;当他批阅着锦棠日益精进、锋芒渐露的策论时;当他听到她面对八股枷锁仍能寻得精妙表达时……那霜染的眉宇间,总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却无比欣慰的笑意。
草堂窗外,竹影婆娑,溪水奔流不息。窗内,油灯的光芒执着地映照着少女日渐清瘦却愈发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照着案头那份被反复摩挲、几乎卷边的县试章程。两年之约,如同擂响在灵魂深处的战鼓,催促着锦棠在通往“第一关”的征途上,焚膏继晷,披荆斩棘。她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而炽热——县试,必过!这不仅是为自己搏一个前程,是为所有支持她的人交一份答卷,更是为这开天辟地的“女子恩科”,用实力赢下的第一场不容有失的尊严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