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布骡车随着滚滚人流,终于穿过云州城那巍峨高耸、刻满岁月痕迹与刀兵之痕的城门楼时,一股与安平县截然不同的、混杂着喧嚣、富庶、奢靡与无形威压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林氏父女吞没。宽阔平整的青石板主街,足以容纳数辆华丽马车并行而毫无滞涩;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两层三层的楼宇比比皆是,绸缎庄的橱窗流光溢彩,金银铺的招牌在阳光下刺眼,酒楼茶肆人声鼎沸,书坊墨店飘散着纸墨的清香,各色幌子在微风中招展,发出猎猎声响;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光鲜、摇着折扇的士绅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行色匆匆的商贾低声交谈着银钱数目,粗布短褐的挑夫喊着号子负重前行,还有穿着各色鲜艳襦裙、环佩叮当的妇人小姐,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袅袅婷婷……构成了一幅流动不息、充满生机的繁华图景。空气中弥漫着烤鸭的焦香、脂粉的甜腻、牲口的腥臊、以及一种属于权力中心特有的、略带躁动与压迫的气息。
“嗬!老天爷!这……这城也忒大了!楼也忒高了!比咱们安平气派……气派一百倍都不止!” 林大山紧握着缰绳,努力控制着因陌生庞大环境而有些惊慌不安的骡子,眼睛却忍不住像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乡下人初入巨城的震撼与深深的局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棠儿,坐稳了,扶好!这人多车多的,跟蚂蚁搬家似的,可别碰着挤着咱!”
锦棠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沉静而锐利地打量着这座即将决定她命运乃至无数女子未来的府城。繁华是真繁华,楼宇高大巍峨,商肆鳞次栉比,甚至能看到远处几处飞檐斗拱、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着石狮子的威严官衙,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深宅大院连绵的屋脊,无声地诉说着权势的集中。然而,这份扑面而来的繁华之下,锦棠却如同最敏锐的猎手,捕捉到了那无处不在的暗流——那些坐在镶金嵌玉的豪华马车里、透过轻纱车帘投来的带着矜持与审视的目光;那些穿着绫罗绸缎、在临街酒楼二楼凭栏而坐、摇着洒金折扇、高谈阔论“国家大事”的士子们,眼神扫过街道时隐含的优越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还有街角屋檐下,偶尔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身影,麻木的眼神与这满城锦绣形成刺目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繁华背后的冷酷与倾轧。这里,权贵云集,关系盘根错节,一个小小的安平“女案首”,在这深不可测的府城漩涡中,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激不起多少浪花,却可能因为其“异类”的身份,引来意想不到的关注,甚至是窥探与麻烦。
“爹,我们先找地方安顿下来,”锦棠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要离贡院近些,更要清净些、安全些的客栈。” 沈清和先生临行前凝重的叮嘱言犹在耳:“府城水深千尺,暗礁遍布。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专注备考,心无旁骛,勿惹是非,勿授人以柄!” 她深知,在这等地方,一句无心之言,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被放大解读,引来不必要的风波,甚至影响那场至关重要的府试。
林大山连声应着“哎!哎!”,向路边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者恭敬地打听了方向后,才小心翼翼地驾着骡车,避开最喧嚣的主街,在相对不那么繁华、行人稍少的街巷里穿行。车轮碾过略显坑洼的辅路石板,发出单调的吱呀声。最终,在离贡院隔着两条街的一条僻静小街深处,他们找到了一家名为“悦来居”的小客栈。客栈门脸不大,灰扑扑的,两层小楼,木制招牌也有些褪色,但看着还算干净整洁。进出的人多是些穿着半旧长衫、背着书箱的学子,或是风尘仆仆的行商,显得安静许多,没有主街那种浮华之气。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睛透着生意人的精明。他打量着风尘仆仆、衣着朴素的父女俩,目光在锦棠放在柜台上的青布包袱里露出的书卷一角停留片刻,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二位客官,是来赶府试的吧?小店清净,离贡院也近,步行一盏茶功夫就到。后院还有间独立的小厢房,带个小窗,通风采光尚可,就是价钱……比前头通铺要贵上那么几十文。”
林大山一听“贵”字,习惯性地就想张口还价:“掌柜的,你看我们这……” 话未说完,锦棠却抢先一步,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掌柜的,就要那间厢房,价钱按您的规矩来。只求一个清净,无人打扰,能安心读书便好。” 她特意在“无人打扰”和“安心读书”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坦然地迎向掌柜。
掌柜见锦棠虽然衣着朴素,但气度沉静,眼神清澈坚定,说话干脆利落,不似寻常乡下丫头,又瞥了眼那露出的书卷,心中了然这定是个用功的学子(尽管是女子),便也爽快应下:“成!姑娘爽快人!小三子,带二位客官去后院东厢!” 他转头对一个半大伙计吆喝道。
伙计引着他们穿过一道窄门,来到后院。果然清幽许多,几间厢房围着一个不大的天井,角落里种着几竿翠竹,随风轻摇。东厢房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但胜在独门独户,门窗都完好。锦棠推开那扇小小的木窗,一股带着竹叶清香的微风吹了进来,她满意地点点头:“有劳了,就这里。”
安顿下来后,林大山立刻进入角色,如同一位忠诚的哨兵。他仔细检查了门窗的插销是否牢固,又搓着手,有些笨拙地向伙计打听:“小哥,附近哪家食铺干净又实惠?劳烦指个路。哦,对了,”他压低声音,带着恳求,“我家闺女要静心读书,准备大考,劳烦小哥跟其他客人言语一声,有事找我就行,在前头柜上留个话,可千万莫要惊扰了她。” 他努力想为女儿隔绝出一个绝对安全的备考堡垒。
锦棠则迅速而有序地整理好行李。她将县令所赠的湖笔、徽墨和那套沉甸甸的《资治通鉴》整齐地摆放在那张唯一的、略显粗糙的书桌上,又将沈先生朱笔批阅、满是鞭辟入里评语的策论稿、判词诏诰练习稿和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核心经义典籍取出,按复习顺序严谨地放好。林大山收拾停当,搓着手,带着一丝讨好和期待问:“棠儿,这府城可真热闹,东西也多!爹带你出去转转?买点新鲜果子,也开开眼?”
锦棠抬起头,目光温和却异常坚定地看向父亲:“爹,府城繁华,日后若有闲暇,再看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备考,府试就在眼前,一天都耽搁不起。您也莫要四处走动,就在客栈附近,采买些饭食即可。府城人多眼杂,三教九流皆有,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谨慎些好,莫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深知父亲性格耿直憨厚,在这等复杂之地,极易被人利用或无意中卷入是非。
林大山看着女儿沉静而带着不容置疑神情的脸庞,想起县衙的威严和沈先生的叮嘱,连忙点头如捣蒜:“哎!爹知道了!爹记下了!就在客栈附近,哪也不乱跑!绝不给你惹事!棠儿你安心读书!爹给你把好门!” 他拍着胸脯保证。
接下来的日子,锦棠便如同回到了青石村那间隔绝世事的土屋,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这间小小的客栈厢房里。窗外府城的繁华喧嚣,车水马龙,叫卖声、丝竹声、马蹄声、人语声……仿佛都成了另一个遥远世界的背景音。她严格按照沈先生的要求和路上制定的计划,执行着严苛到近乎残酷的作息:天未亮透的卯时起身,冷水净面醒神,便开始诵读经义,声音清越而专注;辰时至午时,精研《资治通鉴》,结合沈先生教导的“剥笋”之法,逐字逐句深挖历史事件背后的制度根源、人性博弈、利益纠葛,朱笔批注密密麻麻;午后至傍晚,则全力攻克策论和文体练习,将驿站中苏婉的温婉、陈秀竹的倔强所带来的那份同路人的触动与责任感,化为笔下更深刻、更犀利、更具批判性的论述,每一篇都力求直指要害;晚间则复习经义,默诵范文,直至油灯昏暗,月上中天。
她深居简出,如同一个隐士。除了必要的用饭、洗漱,几乎足不出户。即便下楼去后院唯一的水井打水,也是低眉顺眼,步履匆匆,目不斜视,遇到同住客栈的客人(多是些赶考的寒门学子),也只是微微颔首,绝不多说一个字,迅速返回房间。她清晰地记得驿站茶棚里那些充满偏见、轻慢甚至恶意的议论,在这权贵云集、士林盘踞的府城,只会更甚十倍。她这个“女案首”的身份,在有些人眼中是打破陈规的传奇,在另一些人眼中,或许就是碍眼的钉子、挑战秩序的异端,是等着看笑话的对象。任何多余的关注,都可能引来麻烦。
一日午后,锦棠正在房中凝神撰写一篇关于“吏治清浊乃国本”的策论,笔锋如刀,剖析贪墨根源,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清晰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娇憨的女声:“林小姐在吗?是我,苏小姐身边的翠儿。”
锦棠笔下微微一滞,一滴墨险些晕开。她放下笔,心中念头急转。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苏婉的丫鬟翠儿,手中捧着一张散发着淡淡兰花香气的精致洒金花笺,衣着也比驿站时更鲜亮了些。
“翠儿姑娘?”锦棠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意外。
“林小姐安好。”翠儿笑容甜美,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递上帖子,“我家小姐已在城东‘清雅居’赁下了一处雅致小院安顿下来。想着府试在即,同是女子应试不易,小姐心中挂念,特想邀请几位相熟的女同窗,后日午后在清雅居小聚,品茶论学,交流备考心得,互通有无,也好彼此有个照应。这是我家小姐亲笔给您的帖子,小姐特意叮嘱,请您务必赏光。” 她说着,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锦棠身后极其简陋的房间和陈设,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位“女案首”住得如此寒酸。
锦棠接过那触感细腻温润的花笺,上面是苏婉娟秀飘逸的字迹,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她略一沉吟,心中迅速权衡着利弊。苏婉的邀请无疑是善意的,能见到更多女同窗,了解她们的背景、实力和想法,甚至建立初步的联系,对了解这个群体、应对府试都有潜在益处。但是!府城暗流涌动,人多口杂,这样的聚会,看似风雅,实则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参与的女子身份各异,难保没有心思各异之人;品茶论学,话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曲解传扬;若有好事者或对女子应试不满之人借机生事,在聚会中挑起争论,甚至传出什么“女子结社”、“妄议时政”的风声,后果不堪设想。沈先生“谨言慎行,勿惹是非”的八字箴言如同警钟在耳边轰鸣。
她脸上迅速浮现出真挚的歉意和深深的感激,将帖子轻轻合上,双手递还给翠儿(这个动作表明她不打算留下帖子,减少可能的物证),语气带着满满的无奈与诚恳:“多谢苏小姐盛情厚意,锦棠感激不尽,铭感五内。苏小姐的雅集,本应欣然赴约,与诸位姐妹共话学问,实乃幸事。只是……”她侧身,让翠儿能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书稿和摊开的、写满批注的《资治通鉴》,苦笑道:“府试迫在眉睫,锦棠自知根基浅薄,才疏学浅,唯恐辜负师长期望,实不敢有片刻懈怠。恩师沈先生临行前布置的课业繁重异常,每日需完成的策论、判词、诏诰,以及对经史的深研细读,堆积如山,时间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后日……后日正是要完成一篇极重要的策论并研读《周礼》的关键时候,实在……实在分身乏术,难以抽身。” 她微微叹息,显得疲惫而充满压力,“恐要辜负苏小姐一番美意了。烦请翠儿姑娘务必代为转达锦棠的万分歉意,并代我谢过苏小姐挂念之情。待府试过后,尘埃落定,若有机会,锦棠定当亲自登门,拜谢苏小姐今日盛情!”
翠儿看着锦棠桌上确实堆满了书稿和练习纸,墨迹犹新,再看锦棠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知道她所言非虚,并非故意推脱。她眼中那点优越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理解和同情,点点头:“林小姐如此刻苦用功,翠儿佩服。难怪小姐常说您非同一般。您的话,我一定一字不漏地带给我家小姐。您安心备考,保重身体。” 她再次福了一礼,带着花笺告辞离去。
关上门,锦棠靠在门板上,轻轻吁了口气。她并非不向往那份属于“同路人”的交流、温暖与可能的信息共享。但此刻,她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和目标。在府试尘埃落定、用实打实的成绩站稳脚跟之前,任何不必要的社交和潜在的麻烦漩涡,都必须坚决规避。她需要的是绝对的专注、极致的低调和将自己完全隐没于备考之中的状态。
傍晚,林大山提着从附近食铺买回的简单饭食(几个馒头和一碟素菜),带回了一些打听到的消息。他一边将碗筷摆好,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忧虑说:“棠儿,爹刚才在‘刘记’买饭,听旁边几个穿长衫的学子议论,说今年府试,女考生竟有二十多人报名!乖乖,真不少!有像苏小姐那样坐马车带丫鬟的富贵小姐,也有背着破书箱、看着跟咱差不多穷苦的姑娘,还有个更厉害的,说是以前在京城做大官、现在告老还乡的孙阁老家的亲孙女!从小就有才女的名声!”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不安,“爹还听见他们说,府城里那些读书人老爷们,对女子考试这事吵得可凶了!比咱安平厉害多了!说是什么……有伤风化?乱了祖宗规矩?还说女子占了男子的功名路?更有甚者,爹听他们说,好像已经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学究,联名给管考试的学政大人递了帖子,要求……要求取消女子应试的资格!你说这……”
林大山越说越忧心,眉头拧成了疙瘩:“棠儿,爹听着,心里头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七上八下的……这可咋办?”
锦棠听着,放下刚拿起的筷子,神色却出乎意料地更加平静,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她给父亲倒了碗水,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爹,不必担忧,更不必害怕。众声喧哗,鼓噪不休,与我何干?与我们要做的事何干?他们吵他们的,我们考我们的。天塌不下来。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遵的是朝廷开科取士的明令,凭的是真才实学,笔下写的是经世致用的文章,何惧那些陈腐的鼓噪?那些帖子,递便递了,学政大人自有公断。我们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读书,备考!笔下见真章,比任何无谓的争辩都更有力量,更能堵住悠悠众口!”
她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让林大山焦躁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看着女儿沉静如水的眼眸,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深感震撼的火焰,最终用力点点头:“哎!爹听你的!咱不理他们!吃饭!吃饱了,棠儿你接着用功!”
锦棠重新拿起筷子,将所有的精力与意志,都投入到这最后的冲刺之中。笔下的策论,在压力与沈先生的点拨下,越发老辣深沉,字字如刀,直指时弊核心,剖析吏治积弊,鞭辟入里;判词诏诰的练习稿,也渐渐褪去了生涩,摸到了不同文体特有的筋骨与神韵,措辞日渐精准,法度森严;对经义的理解,在沈先生“融会贯通”的高标准要求下,也努力尝试着跳出前人窠臼,在《论》《孟》《大学》《中庸》乃至《老子》《韩非》之间寻找勾连与新的阐发角度。
这间小小的、陈设简陋的客栈厢房,成了她临战前最坚固的堡垒。府城的无边繁华与潜藏其下的汹涌暗流,都被她以惊人的意志力,谨慎地隔绝在那扇薄薄的木门之外。她如同一柄在幽暗剑匣中默默积蓄所有锋芒的绝世宝剑,摒弃一切杂念,等待着府试开锣那一刻的惊天出鞘。所有的喧嚣、质疑、期待、甚至恶意,都将在那一方小小的、与世隔绝的考棚中,得到最公正也最残酷的最终裁决。而她,林锦棠,已做好孤身赴战、背水一战的准备。心中唯有一念,纯粹而炽烈:以笔为剑,蘸墨为锋,在这龙潭虎穴般的府城考场上,杀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