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的草堂,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界碑隔开。曾经窗外鸟雀的啁啾,此刻听来也显得遥远而稀薄。堂内,唯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墨锭研磨的细微摩擦,以及沈清和那把戒尺偶尔点在案几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所有杂念的涟漪。那身簇新的青衫方巾,非但未带来半分松弛,反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锦棠肩上——它宣告着,浅滩嬉戏的时光已经结束,此刻,她已置身于学问的深洋。
“浮名尽洗,心沉寒潭!”沈清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穿透之力,在寂静的草堂内回荡,瞬间抽干了秋日午后最后一丝暖意。他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扫过锦棠案头摊开的书卷,“锦棠,自今日始,你我师徒,当入精奥之门,探幽微之境。此间无秀才,唯有求道者!”
案头,《四书章句集注》旁,多了几册书:陆九渊的《象山先生全集》节录、王阳明的《传习录》精要,甚至还有几页字迹潦草的《春秋公羊传》注疏。沈清和指尖点着《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子注:‘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此解,根基在‘天理’,在‘格物致知’,穷究外物以明心中之理。”
他话锋陡转,锐利如刀:“然,陆象山何以斥之为‘支离’?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王阳明龙场悟道,何以高呼‘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致良知’三字,何以能破心中贼?”
沈清和不再讲解,而是抛出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石子,砸向锦棠思维的冰面,迫使她凿开坚冰,潜入刺骨的水底。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沈清和念出阳明名句,目光灼灼盯着锦棠,“此‘心中贼’,朱子学派看来,是物欲遮蔽天理;阳明看来,是良知被私欲隔断。若以此为题,你如何破?是循朱子‘格物’路径,日日省察克治?还是取阳明‘致良知’,当下即知善恶?抑或……”他声音陡然拔高,“你能否跳出非此即彼的窠臼,论其同源异流?论其‘破贼’之目标一致,而路径殊途?论其于士人修身、于朝堂治世之不同侧重与利弊?你的理据何在?说服力几何?莫要背书,我要听你心中所想,哪怕稚嫩,亦需有筋骨!”
锦棠只觉得头脑中仿佛有无数条丝线在剧烈地撕扯、缠绕。以往笃信的朱注权威,此刻在先生犀利的叩问下,竟显露出缝隙。她必须调动所有积累,在浩如烟海的义理中艰难跋涉,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立足点。每一次试图开口,都仿佛在泥沼中挣扎,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内衫。
讲解《春秋》时,沈清和更将“微言大义”的残酷与精妙展现得淋漓尽致。“‘郑伯克段于鄢’,一‘克’字,贬尽骨肉相残、君不君、臣不臣之丑态。然,”他话锋如锥,“《左传》详载其母武姜之偏私、共叔段之骄纵,是否暗示郑庄公亦是情非得已?孔子如此用笔,是纯粹谴责郑伯,还是更深层地哀叹礼乐崩坏、人伦倾覆之世相?其笔削之间,隐藏着何等冷峻的史家目光与沉痛的道德审判?”他要求锦棠不仅理解字义,更要化身史家,穿透千载尘埃,触摸那冰冷文字下的灼热鲜血与无奈叹息。
至于《周易》,更是坠入玄奥的星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健’非仅刚猛,乃天道运行不息之象!‘自强’亦非蛮干,乃法天行之不息,精进不已!”沈清和以指蘸水,在案上画出乾卦六爻,“潜龙勿用——非无能,乃待时;见龙在田——德施初显;终日乾乾——惕厉自省;或跃在渊——审时度势;飞龙在天——得位行志;亢龙有悔——盛极而衰!此六爻,非占卜之戏言,实乃君子一生行藏、进退、成败之无上箴言!你解此卦,可能跳出吉凶之窠臼,论其蕴含的宇宙人生之大道?论其于士人立身处世、于君王治国平天下之镜鉴?”
草堂内,烛火摇曳。锦棠常常对着一个卦象、一句经文,枯坐良久,眉头紧锁如峰峦。沈清和并不催促,只在关键处,以寥寥数语或一个反问,将她引向更深、更幽暗的思维隧道。每一次豁然开朗的微光闪现,都伴随着巨大的心力消耗。
策论题目,已非“一县一河”之务,而是直指帝国命脉的宏大叙事。沈清和的声音,如同金殿之上的廷议奏对。
题目一:北疆烽烟
“瓦剌铁骑,岁岁叩关。朝议汹汹:主战者言,当效汉武,倾国之力,犁庭扫穴,永绝后患;主和者言,宜效澶渊,岁赐金帛,暂息兵戈;主守者言,深沟高垒,屯田实边,徐图良策。汝为天子近臣,当何以决之?”
沈清和目光如鹰隼:“莫空谈!需明:汉武长驱,耗尽文景积蓄,晚年下《轮台罪己诏》,其失何在?澶渊之盟,岁币买得百年和平,然养痈遗患,终至靖康之耻,其弊何在?屯田卫所,兵农合一,然积久弊生,军户逃亡,战力疲软,其根源何在?互市羁縻,是否真能‘以茶帛换马刀’?抑或资敌以粮秣铁器?朝廷府库空虚,民力凋敝,一场倾国大战,可能承受?若战,如何速战速决?若守,如何固若金汤?若和,如何不丧权辱国?引《孙子》‘上兵伐谋’,你的‘谋’在何处?引《盐铁论》论边防,你的取舍又在何方?我要的是立足现实、贯通古今、可操作、可推演的战略方略,非书生空论!”
锦棠铺开地图,查阅历代边策得失的笔记,只觉得笔下千钧重。每一个“或言”背后,都牵动着百万黎民生死、国库盈虚、社稷安危。她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决策者,在刀尖上权衡利弊,在迷雾中寻找一线生机。草稿上涂改无数,心力在宏大的推演中急速消耗。
题目二:膏肓之疾
“土地兼并,富者阡陌纵横,贫者无立锥之地。朝廷行‘一条鞭法’(或类新政),化繁为简,赋役折银,立意本善。然胥吏巧立名目,‘火耗’‘羡余’层出,民不堪命,反甚于昔!此困局,病根何在?是法不善?抑或吏不良?是豪强阻挠?抑或小民愚昧?如何既保国用无缺,又使万民稍得喘息?开源?商税、盐铁、海贸,阻力几何?节流?裁撤冗员、削减宗藩禄米,触动几方?”
沈清和的声音冰冷:“触及根本了!土地兼并之源,乃权力与财富的媾和!新政之败,在于上有良法,下有对策,吏治腐败如附骨之疽!你提‘清丈田亩’?可知清丈需多少清廉干吏?触动多少豪强神经?‘严惩贪墨’?可知贪墨之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发展工商’?可知士农工商之序,根深蒂固?你的对策,是理想蓝图,还是能落地生根的种子?需知纸上谈兵易,落地生根难!我要的是洞察病灶、切中要害、兼具理想与现实、知其难为而敢为的刮骨疗毒之方!”
锦棠凝视着“一条鞭法”下百姓流离的记载,胸中郁愤难平。她提笔欲书“抑兼并、均贫富”,沈清和的戒尺却“笃”地点在纸上:“空泛!如何抑?如何均?王莽改制,前车之鉴!”她必须将满腔的义愤,淬炼成冷静的分析和可行的步骤,在理想与现实、道德与权变的钢丝上艰难行走。每一次落笔,都仿佛在荆棘丛中开辟道路。
题目三、四:吏治与教化——灵魂的战场
吏治之题,直指权力核心:“科举取士,文章锦绣者众,临民理政者寡。何以选真才?察举重德望,易生朋党;科举重文章,易选书蠹;征辟重名望,易近虚华。三者如何权衡?考课官吏,以钱粮多寡?则易生聚敛;以刑名无失?则易生酷吏;以教化有成?则虚文难考。中央欲集权,地方需事权,此消彼长,如何制衡?”
教化之题,关乎人心向背:“独尊儒术,然释道香火鼎盛,信众如云。强压则易激变,放任则惑人心。三教关系,当如何措置?朝廷教化,欲使万民同心,然乡野愚夫愚妇,只知神佛庇佑,不知孔孟之道。社学之设,立意虽善,然束修何出?塾师何来?乡绅可有真心?孩童可耐耕读?如何行之,方能春风化雨,入脑入心,而非徒增扰民之役?”
这些题目,如同巨大的磨盘,碾压着锦棠的思维极限。她需具备帝王的视野、宰辅的格局、循吏的务实、史家的深邃。沈清和的要求严苛到近乎残酷:引经据典需如臂使指,逻辑链条需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对策需既有“为天地立心”的浩然正气,又有“为生民立命”的务实考量,更要深谙“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背后的权谋与妥协。每一次策论草成,都如同经历一场心力交瘁的鏖战,案头堆积的废稿是她疲惫的见证。
沉重的经义策论间隙,诗赋的锤炼并未成为喘息,反而要求更为纯粹的精粹。
“诗赋非小道,乃心画也!”沈清和的声音在吟哦时变得低沉而富有韵律,“格律是骨架,辞藻是皮肉,情志风骨方是魂魄!‘咏物’,非止形似。‘秋雁’为题,七律一首。雁阵惊寒,声断衡阳浦——此声是离歌?是征号?是游子思乡?是志士南翔?‘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此孤,是失群之悲?是特立独行之傲?是君王失道,贤士远引之象?汝心所思,如何不着痕迹,尽化于羽翼南飞之景中?”
“述怀,忌直白。汝志在青云,此志如何借物言说?‘萤窗’‘雪案’是实景,亦是心象。‘咬定青山不放松’是竹之形,更是士之节!情真,方有感染力;志远,方有穿透力;含蓄,方有回味。”
他让锦棠尝试各种题材。边塞诗需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苍凉,字字如金戈撞击;田园诗需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冲和,句句如清泉流淌;咏史诗需具“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深沉厚重,笔笔如刻石留痕。五言七言律绝,对仗需如天衣无缝,音韵需似珠落玉盘;古风小赋,气韵需如行云流水,铺陈需似锦缎华章。
一首咏竹初稿,锦棠写了“劲节虚心傲雪霜”,沈清和只看一眼,便摇头:“陈言滥调,未见真竹,更未见汝心!细察之:新篁破土,其势如何?雨后滴翠,其色如何?风过疏林,其声如何?月移竹影,其姿如何?再思其‘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之韧,其‘未出土时先有节’之守,其‘及凌云处尚虚心’之谦。将此情此志,融入对竹之‘形、声、色、势’的细微刻画中,方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锦棠常常在月下徘徊于院中竹影间,反复吟哦推敲。一个字的平仄,一个意象的选择,都需反复斟酌,以求达到情、景、志、言浑然一体的境界。诗稿上密密麻麻的修改,是心灵在语言熔炉中的反复淬炼。
一日,锦棠论及《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结合当下赋税之弊,痛陈“苛政猛于虎”、“轻徭薄赋乃固本培元之唯一正途”,言辞激烈,忧愤之情溢于纸上。沈清和静静听完,并未立即点评。草堂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沈清和才缓缓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拿起戒尺,并未敲击,只是用尺尖,轻轻点在锦棠策论稿中一段锋芒毕露的文字旁。
“此论,发于肺腑,切中时弊,其心赤诚,其情可悯。”沈清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意味,“然,锦棠,汝可知,此等言论,若置于院试考场之上,面对的可能是一位持‘尊君权、重国用’之念的学政大人,其后果为何?”
锦棠心头一震,愕然抬头看向先生。
沈清和的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却让锦棠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学问之道,贵在求真。然,为文之道,尤其在科场之上,亦需知‘分寸’二字。锋芒毕露,固然痛快,然过刚易折。藏锋敛锐,以理服人,引经据典,委婉陈词,亦是智慧,是生存之道,是……‘致中和’的另一种体现。”他顿了顿,戒尺在那段文字上又点了点,“此处引据可更含蓄,锋芒可稍敛。将‘唯一正途’改为‘固本良策’;将痛斥‘苛政’,改为陈述‘民力有限,赋重则伤本’。以史为鉴,论汉初轻徭薄赋而国强,论隋炀帝苛敛而速亡。道理不变,锋芒内收,其力或更沉。”
锦棠望着稿纸上被戒尺点过的文字,又看向先生那双洞悉世情、深谙规则的眼眸。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不甘与领悟,瞬间从脊背窜升。她明白了,院试考场,不仅是学问的较量场,更是立场、权柄与人心幽微的角斗场。学问之外,尚有世故;赤诚之心,也需懂得包裹。她深吸一口气,胸中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化作笔尖的凝重。她默默提笔,在先生目光的注视下,开始一字一句地修改。
草堂内,再次陷入沉寂。唯有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绵密而执着,如同春蚕食叶。窗外,深秋的寒意更浓,薄霜悄然爬上枯萎的草茎。案头的灯火,映照着锦棠清瘦却愈发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沈清和眼中那份严厉之下深藏的期许与凝重。经史子集的幽微之门已轰然洞开,精奥之道如险峰矗立,而攀登者手中的武器,不仅是满腹诗书,更需有洞察世情、藏锋守拙的智慧。道阻且长,每一步,都需耗尽心神,踏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