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文会一鸣惊人,林锦棠的名字连同她那首气势磅礴的《金秋文会感怀》,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江宁府的大街小巷、茶馆酒楼。江南文会“青玉签”的认可,更是为她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环。“云州女经魁”、“文坛雏凤”、“诗才惊四座”……种种赞誉纷至沓来。一时间,梧桐巷的小院门庭若市,有慕名前来拜访交流的士子,有好奇探访的文人墨客,甚至还有几家书坊派人前来,希望能刊印她那首轰动一时的诗作。
锦棠对此保持着清醒的认知。她婉拒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应酬,只与几位真正有才学、态度诚恳的士子进行过有限的交流。她深知,文会上的锋芒毕露,只是敲开了省城文坛的一扇门,真正的战场在贡院,在秋闱的三场九天。她将更多的时间投入最后的冲刺,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书卷之中。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锦棠的迅速崛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仅仅是赞赏的涟漪,更有汹涌的暗流与嫉妒的漩涡。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一个如此年轻、且是女子的“雏凤”凌驾于众多苦读数载的男儿之上。那些在金秋文会上被锦棠驳斥得哑口无言、颜面尽失的,那些自视甚高却未能崭露头角的,那些思想僵化、视女子科举为大逆不道的……种种心怀不满的力量,开始在暗处汇聚、发酵。
流言,如同带着毒液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一些模糊的议论在士子聚集的茶馆、书肆角落里流传:
“哼,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娃,真能写出那等气魄的诗?怕不是有人捉刀代笔吧?”
“听说她在云州院试,就有贵人暗中相助……”
“金秋文会?谁知道是不是周老夫子看在沈清和的面子上,故意抬举她?”
“女子科举,本就是哗众取宠!靠些伶牙俐齿、哗众取宠的手段博取名声罢了,真才实学?呵呵……”
这些议论还只是水面下的暗涌。很快,更恶毒、更直接的攻击浮出了水面。
翌日清晨,柳湘云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去巷口买早点。刚走到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就被树干上贴着的一张粗糙的草纸吸引住了目光。凑近一看,上面赫然用歪歪扭扭、却充满恶意的字迹写着:
“牝鸡妄鸣!云州林氏女,假托才名,实乃妖异!院试舞弊,文会投机,惑乱人心!女子应试,乾坤颠倒,科场蒙羞!有识之士,当共唾之!”
落款是“江南正学之士”。
柳湘云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气得浑身发抖,她一把将那张谤帖撕了下来,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踩了两脚:“混账!无耻小人!有本事站出来!躲在阴沟里放冷箭算什么本事!”
她气冲冲地拿着被揉烂的谤帖跑回小院,声音都带了哭腔:“锦棠!婉如!静瑶!你们快看!外面……外面贴了这个!” 她将纸团抖开,递给众人。
陈婉如接过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卑鄙!竟用如此下作手段!”
苏静瑶更是柳眉倒竖,一拳砸在石桌上:“岂有此理!让我知道是谁干的,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石桌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赵书仪和孙小菱也围了过来,看着谤帖上恶毒的字眼,又惊又怕,小脸煞白。
锦棠最后一个接过那张被揉皱、沾了泥土的草纸。她平静地扫过那些充满恶意的文字,从“牝鸡妄鸣”、“妖异”到“舞弊”、“投机”、“蒙羞”,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试图刺穿她的名声与尊严。她的心,在最初的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沉。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寒意的情绪涌了上来。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才走到今天,却要面对如此卑劣的污蔑!
她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仅仅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她想起了沈清和的教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乃常情,亦是汝必经之劫。当如磐石,任风浪拍打,岿然不动。心若澄潭,污言自沉。”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同伴们或愤怒、或担忧、或心疼的目光,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微笑,尽管那笑容有些勉强:“些许污言秽语,如同蚊蝇聒噪,不必理会。”
“怎么能不理会!”柳湘云急得跳脚,“他们这是往你身上泼脏水!败坏你的名声!要是让考官们听到了……”
“就是!这些流言传开了,会影响你的!”苏静瑶也急切地说道。
陈婉如相对冷静,但语气沉重:“锦棠,此事不可小觑。流言杀人,三人成虎。尤其在此秋闱紧要关头,若任其蔓延,恐惑乱人心,甚至……影响主考官的判断。” 她的话点出了最现实的担忧。
锦棠沉默了片刻,将那张谤帖放在石桌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她走到井边,打了一瓢清凉的井水,慢慢浇在手上,似乎想洗去那无形的污秽。清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我知道。”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知道流言可畏。但撕毁一张,还会有十张;堵住一人之口,难堵悠悠众口。若我们此时大张旗鼓地去追查、去辩解,反而正中对方下怀,将此事闹得更大,让更多人听到这些污蔑之词。况且,”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躲在暗处放冷箭。耗费心力去追查,只会耽误宝贵的备考时间,乱了我们自己的阵脚。”
“难道就任由他们胡说八道?”柳湘云不甘心地问。
“当然不是。”锦棠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最好的反击,不是争吵,不是辩解,而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用秋闱考场上的真才实学!只要我们考出好成绩,用朱笔写就的答卷说话,这些污蔑便不攻自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而那些散布流言的小人,只会成为跳梁小丑,徒增笑柄!”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陈婉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锦棠所言极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以实力破流言,方为上策。”
苏静瑶虽然还是觉得憋屈,但也明白这是最理智的做法,恨恨道:“便宜那些小人了!等放榜那天,看他们脸往哪搁!”
孙小菱怯生生地问:“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锦棠重新坐回石桌旁,拿起自己正在研读的《策论精要》,语气坚定:“专注备考,心无旁骛。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谣言止于智者,亦止于强者。”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平息。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匿名谤帖如同附骨之蛆,不时出现在梧桐巷口、附近的茶馆墙壁,甚至江南文会外的布告栏角落!内容也愈发不堪,除了攻击锦棠的才学和身份,甚至开始影射她与沈清和的师徒关系,暗示其“以色侍师”换取功名!恶毒程度令人发指。
流言也如同瘟疫般扩散。一些原本对锦棠抱有善意或中立态度的士子,在反复的流言轰炸下,也开始动摇,投向锦棠小院的目光变得复杂而疏离。走在街上,有时也能听到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感受到那些带着审视、怀疑甚至鄙夷的目光。无形的压力,如同沉重的铅云,笼罩在梧桐巷的小院上空。
柳湘云气得吃不下饭,陈婉如眉头紧锁,苏静瑶更是烦躁地在院中踱步,恨不得立刻揪出幕后黑手。连一向沉静的赵书仪和懵懂的孙小菱,都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读书时心神不宁。
锦棠表面依旧沉静,每日按部就班地读书、写文章、与同伴讨论。但细心的陈婉如发现,锦棠翻书的间隙,有时会望着院角的桂树出神,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迷茫和疲惫;她写文章时,落笔似乎比平时更重,偶尔会写错字,然后用力地涂抹掉,留下深深的墨痕。那些恶毒的诽谤,终究还是像细小的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扰乱着她的心神。
一日午后,锦棠正在书斋临摹一篇时务策论,写到关键处,外面巷子里又传来几个路过的士子高声议论:
“……听说没?那林锦棠在云州,是靠她那个当官的舅舅……”
“啧啧,我就说嘛,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学问?还不是……”
不堪入耳的话语断断续续飘进来。锦棠握着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墨“啪嗒”一声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污了一大片。她看着那刺眼的墨污,仿佛看到了自己正在被污蔑的名声,一股强烈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鼻尖一酸,眼前竟有些模糊。她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锦棠?”在对面看书的陈婉如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走过来,看到锦棠微红的眼眶和桌上那团刺目的墨污,瞬间明白了。她心中一痛,轻轻按住锦棠微微颤抖的肩膀:“别听外面那些疯狗乱吠!他们就是嫉妒你!见不得你好!”
柳湘云和苏静瑶也闻声跑了进来。柳湘云看到锦棠的样子,心疼得不行,立刻破口大骂:“是哪个王八蛋又在嚼舌根?姑奶奶这就出去撕了他的嘴!” 说着就要往外冲。
“湘云!”锦棠叫住了她,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别去。”
苏静瑶也拦住了柳湘云,她看着锦棠,语气斩钉截铁:“锦棠,你记住!我们七个人,都信你!你的才学,是我们亲眼看着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你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见解,都做不得假!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臭虫,他们懂什么?他们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赵书仪和孙小菱也围了过来,用力点头:“锦棠姐姐,我们都信你!”
“对!锦棠姐姐最厉害了!那些坏人都是胡说八道!”
看着同伴们关切、信任、甚至带着愤怒维护她的眼神,锦棠心中那股冰冷的委屈和愤怒,如同遇到了暖流,渐渐融化。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有这些真心相待、并肩作战的伙伴!她们的信任,比任何流言都更有力量!
就在这时,陈安从外面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厚厚的信函,脸上带着一丝喜色:“小姐,云州来的急信!是沈先生亲笔!”
锦棠精神一振,连忙接过信。拆开信封,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沈清和在信中先是关切地询问了她在省城的起居备考情况,然后笔锋一转,提到了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
“棠儿吾徒:
省城繁华,亦多风雨。为师闻汝于文会一鸣惊人,甚慰。然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乃常理,汝当早有预料。”
“近日或有不谐之音入耳,谤言四起,中伤诋毁。此皆庸碌之辈嫉贤妒能之惯技,见汝才高,见汝为女子,故以卑劣手段,欲乱汝心神,阻汝前程。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然,汝需谨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金岂惧火炼?明珠岂畏尘掩?彼等谤汝者,实乃惧汝者也!惧汝之才,惧汝之志,惧汝女子之身竟能凌驾于其等碌碌男儿之上!”
“当此之时,万勿为其所扰,自乱阵脚。当如静水深流,任水面风浪滔天,我自深潭无波。专注于心,凝神于学。汝之锋芒,在汝笔下文章,在汝胸中丘壑,不在口舌之争,意气之斗。”
“秋闱在即,此乃汝之战场。以汝之学养,以汝之心志,当如利剑出匣,石破天惊!为师在云州,静待佳音。切记,心若磐石,八风不动;志在青云,何惧浮云蔽日?”
落款是“师清和手书”。
读完恩师的信,锦棠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遍全身,那些困扰她的阴霾、委屈、愤怒,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迷雾,瞬间消散了大半。沈师的话,如同定海神针,不仅点破了流言的本质(源于恐惧),更指明了应对之道(专注自身,以实力破局),给了她最坚实的后盾和最清晰的指引。
她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抬起头,脸上已不见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更为坚定的光芒。她看着围在身边的伙伴们,眼神清澈而有力:
“沈师说得对。流言止于强者,更止于时间。我们的战场在贡院,不在这些口舌是非之上。” 她拿起桌上那篇被墨污了的策论草稿,毫不犹豫地将污损的部分撕掉,重新铺开一张洁白的宣纸。
“来,婉如姐姐,静瑶姐姐,我们继续讨论昨日那道水利策论。湘云,帮我研墨。书仪、小菱,你们也来听听。”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种经过淬炼后更加内敛的力量。
柳湘云看着她重新变得坚定的侧脸,重重地“嗯”了一声,立刻跑去磨墨。陈婉如和苏静瑶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欣慰和信心。赵书仪和孙小菱也赶紧搬来凳子坐下。
小院里的气氛重新变得沉静而专注。窗外的流言蜚语似乎被无形的墙壁隔绝。少女们再次沉浸在书山学海之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低声讨论的交流声,重新成为小院的主旋律。锦棠落笔稳健,字迹愈发沉凝有力。她的心,如同沈师所言,渐渐沉静下来,如深潭,任水面风浪起,我自波澜不惊。她知道,只有用最耀眼的成绩,才能让那些恶毒的诽谤彻底哑口无言,才能不负师恩,不负己志,不负身边这些不离不弃的挚友!
暗流依旧在涌动,但梧桐巷的小院里,灯火如豆,映照着少女们伏案苦读的身影,也映照着那份在流言淬炼下,愈发坚定璀璨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