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冬日,带着一种清冽的宁静。霜花凝结在窗棂上,勾勒出晶莹剔透的图案。祖父林永年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铺了厚厚毛皮的藤椅上,在廊下眯着眼晒太阳。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枯槁的脸上也难得地透出一丝红润,听着村口蒙学隐隐传来的、参差不齐却充满生机的读书声,嘴角噙着一抹安详的笑意。锦棠在书斋中,正对着苏静瑶寄来的漕运资料凝神思索,窗外是冬日暖阳,案头是与同道姐妹们的书信,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充满希望。
然而,一封来自邻县、字迹陌生却加盖着沈家古朴私印的信笺,如同寒冬里猝不及防的惊雷,裹挟着北地的风雪气息,被陈安面色凝重地送了进来。
“小姐,沈府急信。”
锦棠心头莫名一跳,放下笔,接过信。信封入手微沉,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拆开,是沈府老管家沈忠颤抖的笔迹,墨色深重,几处洇开,仿佛被泪水浸染:
“林解元钧鉴:
老仆沈忠,泣血顿首,泣告钧前:
恩主……恩主沈公清和先生……已于本月十九日辰时三刻……溘然长逝,驾鹤西归矣!
先生自闻解元高中江南魁首,龙颜大悦,精神为之大振!连日来,常执解元乡试策论于手,反复诵读,尤以赋税三策为重,每每击节赞叹,言道:‘此女胸有丘壑,洞察积弊,对策务实,锋芒内敛,已得经世致用之真髓!吾道不孤,后继有人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府中上下,皆感欣慰。
然……先生沉疴痼疾,积重难返,终非人力可挽。前日起,元气骤泄,汤药难进。然先生神志异常清明,自知大限将至,特命老仆摒退左右,独留老仆于榻前。
先生强撑病体,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忠伯……吾……时日无多矣……书房……吾之藏书……尤以樟木箱中……前朝孤本、历代名臣奏议……及案头……那三十六册读书札记……尽付……锦棠……’ 先生喘息甚剧,目光却灼灼如炬,紧握老仆之手,‘告……告吾徒……莫悲……为师……喜见其成……心……心愿已了……望她……不忘初心……为国为民……走……走下去……’ 言毕,先生唇边泛起一抹极欣慰、极释然的微笑,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就此……含笑而去……神态安详,如入甜梦……
先生丧仪,定于本月廿二日于祖茔。先生临终再三嘱托,言解元备考会试,事涉前程,万万不可因此奔波误事,命解元安心读书。然……老仆深知先生待解元,视若己出,情逾骨肉。先生虽言不必,然老仆私心,解元若能亲来……送先生最后一程……先生泉下有知……必感宽慰……亦必含笑九泉……
呜呼!哲人其萎,泰山其颓!老仆肝肠寸断,泣血以告,望解元节哀珍重!
沈忠泣血再拜”
信纸从锦棠手中无声滑落,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叶,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窗外的霜花还要惨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如同被瞬间冻结。眼前书案、笔墨、窗外的阳光,都扭曲模糊起来,只剩下信笺上那一个个泣血的字眼在疯狂旋转、放大——“溘然长逝”、“含笑而去”、“不忘初心……为国为民”……
“先生——!”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猛地撕裂了书斋的宁静!那声音如同濒死的孤雁,充满了绝望与难以置信的痛楚。锦棠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坚硬的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书架摇晃,几本书籍簌簌落下,砸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噬!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书架滑坐在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指缝中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浸透了衣袖,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那个在昏暗油灯下,用枯瘦手指点着《论语》,为她讲解“士不可不弘毅”的消瘦身影;
那个在她因流言蜚语而动摇时,用“心若磐石,八风不动”的箴言,如定海神针般稳住她心神的智者;
那个在她行前夜,将珍藏的《南园偶记》郑重交予她,眼神深邃如海,谆谆告诫“不为浮名所累,但为初心而行”的严师慈父;
那个在她高中解元捷报传来后,寄来书信,字里行间充满难以言喻的欣慰与更深沉期许的长者……
他……就这样走了?在她刚刚踏上征途,还未来得及回报师恩万一之时?在她满怀憧憬,准备带着会试的答卷再聆听先生教诲之时?在她以为……先生还能看着她走得更远更远之时?
“不忘初心……为国为民……” 先生临终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原来先生早已洞悉她心中那簇微弱的火焰,不仅倾囊相授,更是用他最后的生命气力,为她指明了方向,托付了毕生的心血与期望!这份如山似海的师恩,这份沉甸甸的遗志,让她如何承受?这巨大的悲痛与无以为报的感念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心生生撕裂!
“小姐!” 陈安听到那声悲鸣,如风般冲进书房,看到蜷缩在地、悲痛欲绝的锦棠和地上的信笺,瞬间明白了一切。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眶也瞬间通红。沈先生,那是小姐的再造恩师啊!
“备车!立刻!去沈家!!” 锦棠猛地抬起头,嘶哑的吼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如桃,但那眼神却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火焰,死死盯着陈安:“先生待我如父!恩重如山!我岂能……岂能连他最后一程都不送?!备考?若连恩师都不能送,这功名……这前程……要来何用?!走!现在就走!”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因悲痛脱力,几乎摔倒。
陈安毫不犹豫,一把扶住她,沉声道:“是!小姐!属下这就去!” 他深知,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唯有成全小姐这份赤诚的孝心。
凛冽的北风在当夜骤然加剧,卷着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而来。通往邻县的道路很快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泥泞不堪。马车在风雪中艰难前行,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车轮深陷,骏马嘶鸣。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从车帘缝隙疯狂灌入,车厢内冷如冰窖。
“小姐,风雪太大,路太难走了!不如找个地方暂避,等雪小些……” 陈安在外驾车,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不!继续走!” 锦棠裹紧单薄的斗篷,蜷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脸色冻得青白,嘴唇发紫,身体因寒冷和悲痛而不停颤抖。但她眼神却异常坚定,透过被风雪拍打的车窗缝隙,死死盯着前方茫茫的黑暗。“先生……在等我……我必须去……必须去……” 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却带着穿透风雪的执念。她的手紧紧攥着那封已被泪水浸得发软的信笺,仿佛那是连接她与恩师最后的纽带。
这一夜,风雪呼啸,路途险恶。马车数次陷入泥泞雪坑,陈安与护卫们跳入齐膝深的冰冷泥雪中,奋力推车,呼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霜。锦棠几次要下车帮忙,都被陈安厉声阻止。她只能紧紧抓着车辕,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心中焦急如焚,默默祈求风雪小一些,路好走一些,让她能赶上……赶上见先生最后一面……
当马车终于在次日黄昏,冲破重重风雪,抵达那座熟悉的、此刻却挂满刺眼白幡、弥漫着无尽悲凉的沈家小院时,锦棠几乎是滚落下来的。她双腿发软,浑身冻得僵硬,沾满了泥雪的斗篷沉重不堪。陈安急忙搀扶,却被她猛地推开。
“先生!学生锦棠……来了!” 一声凄怆的呼喊划破灵堂的寂静。锦棠踉跄着,几乎是扑爬着冲进了肃穆的灵堂。
素幡低垂,白烛摇曳,冰冷的空气凝固着悲伤。灵堂正中,黑漆漆的棺椁无声地诉说着天人永隔的残酷。牌位上,“恩师沈公清和之灵位”几个大字,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锦棠的眼,扎进她的心!
“先生——!” 锦棠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灵前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压抑了一路的悲痛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她以额抢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身体因巨大的悲伤而剧烈地抽搐着:“学生……来迟了!学生不孝!未能……未能侍奉榻前……未能……亲聆先生……最后教诲……先生!您为何……不等学生……再看您一眼啊……先生……” 哭声凄厉,饱含着无尽的悔恨、自责与深入骨髓的痛楚,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令闻者无不动容落泪,沈府家眷更是悲声大作。
沈忠老泪纵横,踉跄着上前,试图搀扶锦棠:“解元……解元节哀……先生他……走得很安详……知道您高中解元……他老人家……是笑着走的……是……是喜丧啊……” 他声音哽咽,语不成调。
锦棠任由沈忠搀扶,却依旧跪在灵前,泪眼模糊地望着那冰冷的棺椁,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板,再看一眼恩师慈祥的面容。她颤抖着手,一遍遍抚摸着冰凉的棺木,泣不成声。
哭祭良久,沈忠才引着几乎虚脱的锦棠,来到沈先生生前那间充满了书墨清香的静室。这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书籍依旧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笔墨纸砚静静地躺在书案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只是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药味和挥之不去的寂寥,提醒着物是人非。
书案上,整齐地码放着厚厚几摞笔记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显然历经岁月摩挲。旁边是几只沉重的老樟木箱,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与陈墨混合的独特气息。
“解元,”沈忠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哀伤与郑重,他颤抖着手,用一把黄铜钥匙打开其中一只书箱的锁。箱盖开启,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码放整齐的线装书籍。纸张古旧,有的甚至带着虫蛀的痕迹,却保存得极为精心。“这是先生毕生珍藏,多为孤本、善本,尤重经世致用之学。先生视若性命,从不轻易示人。”他又指向那几摞厚厚的笔记,“这些,是先生几十年如一日,读书治学的心血结晶。凡有所得,必录于册。经义批注、史论札记、时政剖析、乃至读《南园偶记》的感悟……点点滴滴,字字珠玑,皆在其中。先生临终前,精神稍好时,还挣扎着亲手整理、挑选……他说……”沈忠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说……他的学问,他的志向,尽在于此……如今……尽付于你了。”
锦棠颤抖着,近乎虔诚地伸出手,轻轻抚过那粗糙的纸页。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笔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先生书写时的体温与专注。一行行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思想的火花,承载着济世的宏愿。她随意翻开一册,扉页上赫然是先生亲笔:“癸未年秋,读《盐铁论》有感于桑弘羊之辩,民生多艰,国用维艰,平衡之道,存乎一心……” 再翻,是密密麻麻的漕运河道图考批注;又一册,是历代变法得失的剖析……这些,不仅仅是学问,更是先生一生的精神血脉,是他“为国为民”理想的载体!这份托付,重于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手上,更压在她的心上!
她紧紧抱住其中一册笔记,将脸深深埋入那带着墨香与岁月气息的纸页中,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泛黄的纸张。先生虽逝,其志其学,已尽付己身!
沈清和先生的葬礼,在漫天风雪中进行。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山野,也覆盖了送葬队伍踩出的泥泞小路。锦棠一身缟素,麻衣如雪,与沈忠一左一右,亲自为恩师扶柩。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片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单薄的麻衣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她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颤抖,却始终挺直着脊梁,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抬棺人的肩膀,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注入其中,送恩师走完这最后一程。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雪泥里,也踏在她破碎的心上。
当沉重的棺椁缓缓放入挖好的墓穴,冰冷的黄土伴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点点覆盖上那漆黑的棺盖,锦棠的心也仿佛被这黄土一寸寸掩埋,窒息般的痛苦攫住了她。她猛地挣脱了沈忠和陈安的搀扶,踉跄着扑倒在刚刚堆起的新坟前。
风雪呼啸,天地苍茫。冰冷的雪片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苍白的脸颊上,瞬间融化,与滚烫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流下冰冷的痕迹。
“先生……” 她低低地呼唤,声音嘶哑干涩。她抬起头,望着那方崭新的、覆盖着白雪的墓碑,通红的眼中已无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坚定与决绝。
她伸出早已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僵硬的手,不顾地上的冰冷与碎石,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甲深深抠入冻土和积雪之中,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刻下:
“师恩如山,永志不忘!”
八个字,深深刻入冻土,指腹被粗糙的砂石磨破,渗出殷红的血珠,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她却浑然不觉。
刻完,她猛地挺直脊梁,如同风雪中傲然不屈的青松,对着恩师的墓碑,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穿透呼啸的风雪,响彻寂静的山野:
“恩师在上!学生林锦棠,在此立誓!”
“学生定当谨记恩师临终教诲——不忘初心,为国为民!此志不渝,生死以之!”
“学生定当穷尽毕生心力,承继恩师遗志!披荆斩棘,砥砺前行!纵使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此去京城,无论前路何等艰难险阻,无论面对何等质疑非议,学生定当竭尽所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以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若违此誓,天地共弃,人神共愤!”
誓言铮铮,字字泣血!带着决绝的意志和无尽的悲愤,在风雪中回荡!仿佛连呼啸的寒风都为之一滞。天地肃穆,唯有这掷地有声的誓言在旷野间铮鸣。
锦棠重重地磕下三个响头!每一次额头都狠狠撞击在冰冷的、混杂着碎石和血迹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当她最后一次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片青紫红肿,甚至渗出血丝,与雪水泥土混在一起,狼狈不堪。然而,她的眼神却变了!那里面再无迷茫,无软弱,只剩下一种沉静如万古寒潭、却又蕴含着足以焚尽一切阻碍的烈焰般的光芒!那光芒,源自于对恩师最深沉的缅怀与无以为报的愧疚,更源自于对那份如山遗志的彻底觉醒与誓死承继!
风雪依旧肆虐,前路白茫茫一片。
但锦棠知道,她的行囊里,除了经史子集,更多了恩师毕生的心血结晶与生命嘱托。这沉甸甸的行囊,将是她最坚硬的铠甲,最锋利的武器。恩师虽逝,其志永存!她将以身为炬,燃烧自己,照亮前路,践行誓言,不负所托!风雪帝乡路,她将带着先生未竟的志愿,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