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捧着那包沾着夜露、冰冷沉重、隐隐散发着铁锈与血腥气息的油布包裹,以及那颗封着蜡丸的密信,如同捧着两块烧红的烙铁,跌跌撞撞冲进书房时,林锦棠正凝神于漕河舆图上一处关键的闸口节点。烛火猛地一跳,映出陈安脸上毫无血色的惊惶。
“小姐……张……张大人……”陈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语无伦次,“他……他又来了!塞了这……这个!说……说是通州刚拿到的……铁证!但……但比烙铁还烫!让您看过即毁……千万小心!”他颤抖着将油布包和蜡丸放在书案边缘,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他……他样子很不好,像……像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
书房内霎时死寂。窗外,贡院方向仿佛传来巨兽低沉的呼吸。林锦棠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油布包和蜡丸上。那冰冷的触感和血腥的气息,如同一条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反锁了书房门,又仔细检查了窗棂。
“陈伯,去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她的声音异常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待陈安佝偻着背、一步三回头地退到门外,林锦棠才深吸一口气,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剥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本账簿!纸张粗糙泛黄,边缘卷曲,墨迹陈旧,但上面记录的条目却触目惊心——时间、地点、粮船编号、实际入库量、账目虚报量、经手人签名(部分被涂抹,但仍有可辨痕迹)、以及……接收“好处”的官员代号与数额!这绝非普通亏空,而是一张编织精密的贪渎巨网!账簿最后几页,是几张匆忙撕下、字迹潦草的供词残片,落款处按着模糊的血手印,内容直指仓吏头目王魁及更高层的“京里的大人”。
林锦棠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确实是“铁证”,足以掀翻通州漕运半壁江山的铁证!
她强压着翻腾的心绪,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素笺,张明远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虚弱潦草的字迹跃入眼帘: “锦棠吾侄:此账乃仓吏王魁心腹死前所藏,牵扯极深!王魁背后,疑有通州转运副使赵德海,赵之上,恐涉漕运总督府乃至……京中贵人(或与反对昭华公主殿下继位的某些勋贵朝臣有染)。‘仓案’非孤案,乃‘国本’棋盘之一隅!风声已漏,灭口不断,我亦被追索,伤臂暂避。此物于你,如怀璧其罪!切记:春闱在即,龙门为重!万不可在考前以此搅动风云,否则必遭雷霆反噬,万劫不复!阅后即焚,深藏踪迹,保全自身,方有来日!切切!——明远 绝笔”
“国本”二字,如同惊雷在林锦棠脑中炸响!通州仓案,竟成了围绕昭华公主继位这一惊天动地之事进行权力角斗的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张明远重伤逃亡,死士灭口……这潭浑水的深度和血腥,远超她最坏的想象!陛下欲传位昭华公主,这是何等石破天惊之事!反对的力量定然盘根错节,强大无比!
她立刻将账簿、供词残片和密信凑近烛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瞬间吞噬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名字、数字与警告,化作一缕青烟和一堆蜷曲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混合着油布上残留的铁锈血腥气,令人作呕。
然而,灰烬易毁,信息已烙印脑海。她迅速冷静下来,将尚未完全燃尽的纸灰彻底碾碎,混入笔洗的残墨中。那厚实的油布,则被她用裁纸刀细细切割成碎片,分批藏入废纸篓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坐回书案前,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烛火跳跃,映着她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庞。张明远的警告、柳湘云传来的信息(苏家力推赵侍郎入主考、黑虎帮背后王仓吏)、陈安发现的跟踪、市井流言中开始隐约涉及的“贵人”影射、李芸娘观察到的仓廪异常守卫与流民怨气……所有线索在她脑中飞速串联、印证。
一幅庞大而危险的帝国暗流图景,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以苏家及其姻亲网络为代表,不仅对女子入仕、尤其她这种锋芒毕露挑战秩序的“寒门女解元”抱有根深蒂固的敌意,更深层的是,他们很可能也是反对昭华公主继位的顽固势力的一部分。欲借流言、考场刁难甚至更下作手段除之而后快,既是对她个人的打压,也可能是在向所有试图崭露头角的女性以及支持公主的力量示警。
“通州仓案”背后竟牵扯反对公主继位的勋贵朝臣!这案子已不是简单的贪渎,而成了新旧势力、男女之别的残酷角斗场。她若此时抛出证据,无论指向谁,都会被激烈反弹的反对势力视为公主一党的攻击,瞬间遭到最凶猛的反扑,粉身碎骨!
周老大人等清流、柳湘云背后可能存在的支持公主或倾向于革新的势力,或许欣赏她的才学,想借她这把“剑”刺破积弊,或作为彰显“女子亦可卓越”的例证,为公主造势。但这种“利用”是有限度的,一旦她失控(如提前引爆仓案),或威胁过大,也可能被权衡利弊后舍弃。
恩师沈清和“知行合一需先固本”的教诲,学政张明远“保全自身方有可为”的血泪警告,在此刻如同黄钟大吕,在她心中轰鸣!冲动是魔鬼,妄动即取死之道!她的“本”,她的“可为”之基,就是即将到来的春闱!唯有踏入龙门,获得进士功名与官身这块相对坚硬的护身符,才有资格和能力去触碰这些足以焚身的秘密,才能真正决定自己的立场和未来!
林锦棠的眼神彻底沉静下来,如同暴风雨中心最平静的海域。她做出了决断:
将脑海中关于账簿、供词、密信的所有具体人名、官职、代号、数额细节,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极其隐晦地记录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然后将这张素笺卷成细条,塞入一个空的小瓷瓶(原本装药丸的),用蜡密封瓶口。最后,她唤来陈安,低声吩咐他将这小瓷瓶混入厨房角落一个积满灰尘、装着陈年咸菜的粗陶瓮最底部。鸣玉坊已非绝对安全之地,这看似不起眼的腌菜瓮,成了最意想不到的藏匿点。
对外,她让柳湘云代为婉拒了所有后续的雅集、诗社邀约,以“考前静心,闭门冲刺”为由,彻底隔绝外界。连日常所需的笔墨纸砚,也由陈安一次性采买足够,不再外出。她如同一块沉入深潭的玉石,收敛了所有光芒,消失在众人的视线焦点之外。尤其避免任何可能被解读为与“公主”或“女性继位”议题相关的言行。
她将书案上所有与“通州仓案”直接相关的笔记、摘录,甚至标有具体地名的舆图复件,全部投入火盆,亲眼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只将其中揭示的普遍性现象提炼出来:官吏层层盘剥的“潜规则”(如“淋尖踢斛”)、仓廪管理的制度漏洞、上下勾结的贪渎链条、民生凋敝的根本原因(赋税苛重、吏治腐败)……这些血淋淋的“现象”,被她巧妙地、不着痕迹地融入策论的论据体系,作为支撑“厘清权责、堵塞贪渎”核心论点的活水源泉,却绝不涉及“通州”二字,更无任何具体案件指向,彻底剥离与“国本”之争的关联。
做完这一切,书房内只剩下淡淡的焦糊味和墨香。林锦棠重新铺开策论提纲,目光沉静如水,落在那些凝聚了她心血与智慧的文字上。袖中,那包石灰粉的棱角,带来一丝熟悉的、令人清醒的刺痛。
风暴已在头顶汇聚,暗流在脚下汹涌。这暗流,因公主继位之争而更加诡异莫测、杀机四伏。但她选择了最艰难也最明智的道路——静心守拙,光华内敛。如同蛰伏于深潭的潜龙,将所有的锋芒与惊雷,都蕴藏于那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龙门一跃之中!时机未至,唯静待天时。一切,皆待春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