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市井茶馆为“女探花”文章争得面红耳赤之际,一场真正能决定林锦棠命运、乃至关乎国本走向的讨论,正在紫禁城深处、权力最核心的南书房内进行。这里的空气凝重如铁,每一句对答都牵扯着未来的朝局。
鎏金兽首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御用的龙涎香也压不住南书房内无形的紧张。皇帝略显疲惫却目光锐利,端坐于御案之后。昭华公主坐在下首,今日她未着华丽宫装,仅一身月白云纹常服,气质沉静,眉宇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毅。心腹大太监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
案上,摊放着那几份引发朝野震动的林锦棠策论节选,以及厚厚一叠各方反应汇总的密报。
皇帝没有看奏章,而是先望向昭华公主,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只有父女间才懂的意味:“昭华,这场风波,你如何看?”他没有先问刘阁老,而是直接询问公主,其意不言自明——此事关乎的,远不止一个举子的前程。
昭华公主微微倾身,声音清晰而沉稳:“父皇,儿臣以为,林锦棠此文,恰似一面镜子,照出的不仅是漕运、吏治之弊,更是朝野上下对‘女子于国于政’的百般心态。”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文章,“其才学胆识,已无需儿臣赘言,刘阁老与诸位考官已有公论。儿臣所想的是,她文中所言‘广开才路,岂因性别而废人之才’,正与父皇近年来力排众议、允女子参加科举的圣意,深相契合。”
她巧妙地将林锦棠的个人观点与皇帝的国策联系起来,继续道:“如今外界汹汹之言,攻讦的岂止是一个林锦棠?他们真正畏惧的,是女子读书明理、参与国事这股再也压制不住的潮流,是父皇您打破陈规、唯才是举的革新之志!”她语气微微加重,“若因惧惮人言,便在殿试中刻意打压这位凭真才实学闯出来的女贡士,岂非寒了天下才女之心?岂非向那些抱残守缺之辈示弱?如此一来,父皇当初开启女子科举之门,意义何在?未来……未来朝堂之上,又如何能真正实现‘天下英才尽入彀中’?”
她的话没有一句提及自身,却句句都在为自身未来的道路呐喊铺路。打压林锦棠,就是打压女子参政的可能性,就是否定皇帝为她继承大统所做的长远布局。
皇帝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与复杂。他何尝不知?他力推女子科举,甚至默许昭华参与政务,根本目的就是为爱女将来承继大统扫清障碍、培育羽翼、营造舆论。林锦棠的出现,是个意外,却也是检验这项政策成效、试探朝野反应的绝佳试金石。
这时,他才将目光转向一直屏息凝神的刘阁老:“刘爱卿,你的担忧,朕明白。稳定固然重要。但有时,破旧立新,更需要非凡的魄力与智慧。此女之才,若用得好了,便是一把利刃,可助朕与公主,劈开这沉暮之气。”他手指轻点案上文章,“至于那些喧嚣……哼,朕还没老到怕几声苍蝇嗡嗡叫的地步。”
刘阁老心中巨震,瞬间明白了皇帝更深层的意图。陛下不仅要保林锦棠,还要以此为契机,进一步推动他的“女储”计划!他立刻躬身,语气变得无比坚定:“陛下圣明!是臣愚钝,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林贡士之才,确应为其所用,以为天下表率!”
皇帝的态度虽未明言,但其倾向已通过种种渠道隐约传出,使得殿试前的博弈,直接上升到了“国本”之争的预演高度。 保守派惊怒交加,他们攻击林锦棠的奏章,字里行间开始隐晦地指向更深层的恐惧:“……若此风一开,恐阴阳倒错,伦常失序,非独科举之弊,实乃国本动摇之先兆!”他们试图将林锦棠与“祸乱朝纲”直接挂钩,甚至隐隐警告皇帝不要一意孤行。 支持改革、心向公主的开明派与清流则精神大振,他们的奏疏也拔高了层次:“陛下圣断,开女子科举乃千古德政!林锦棠乃此政孕育之明珠,其才堪为大用,正当以此彰显陛下唯才是举、天下为公之胸怀,亦可为未来……广纳贤才,开辟新局!”他们巧妙地将林锦棠的成功与皇帝(公主)未来的施政合法性捆绑在一起。
而关于“探花”的预期传闻,此刻也赋予了新的含义:这既是皇帝对才学与貌仪的双重肯定,也是一种精妙的政治平衡——给予极高荣誉(鼎甲),却又并非最顶尖(状元),既展示了开放态度,又似乎预留了余地,暂时避免了过度刺激保守势力,堪称一步妙棋。但这步棋的最终目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为了那更高处的昭华公主。
鸣玉坊内,林锦棠依旧平静。 柳湘云带来的消息更为深入,甚至隐约触及了“帝心深意”与“国本”之争的层面。林锦棠听完,沉默了许久。 她终于明白,自己能走到今天,固然凭借的是自身才学与努力,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她恰好撞上了一场由最高权力主导的、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巨大变革浪潮。她成了一枚重要的棋子,她的殿试名次,将是一次重要的政治信号。 这种认知,没有让她感到被利用的愤怒,反而让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沉重。 她的成败,已不仅仅关乎个人荣辱,更在一定程度上,关系着无数后来女子的命运,甚至关系着那位公主殿下未来的道路。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摒弃。 无论外界如何博弈,她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是在殿试之上,展现出配得上这份关注与争议的、无可指摘的才华与风范。 她是一枚棋子,但她要让自己成为一颗足够闪耀、足够有分量、让执棋者都无法忽视的棋子。甚至在未来,她期望自己能成为……执棋者之一。 她的平静之下,酝酿着更为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