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贡院前的高墙下,人潮汹涌,如同沸腾的油锅被投入了巨石。巨大的黄榜在正午的烈阳下,反射着刺目而冷酷的白光,像一张裁决命运的符咒。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被无数种激烈到扭曲的情绪挤压着:粗重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喘息;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咽;神经质的、反复念诵着菩萨名号的祈祷;还有那无数双死死盯着榜单、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里,隐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狂喜或彻底崩塌的黑暗。
苏砚之像一艘劈波斩浪的巨舰,凭借过人的体魄和一股蛮劲,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人墙中为锦棠和自己撕开一道缝隙,终于挤到了能看清榜单上字迹的距离。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最顶端寥寥几个名字上,周遭的悲喜剧仿佛成了无声的背景板。
“中了!我中了!二甲第九!爹!娘!儿子没辜负你们啊——!”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的书生猛地抓住身旁同伴的肩膀,涕泪横流,状若疯癫地摇晃着,声音嘶哑变形。
“呜……又没中……三年……又三年啊……家底都掏空了……”几步开外,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长衫中年人,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在他眼前熄灭,佝偻的背影瞬间老了十岁。
“案首!我是案首!哈哈哈哈!天不负我!天不负我!”一个狂喜到几乎破音的尖啸在不远处炸响,一个年轻人手舞足蹈,脸上是扭曲的狂笑,随即被蜂拥而上的贺喜者和更多复杂的、夹杂着嫉妒与酸涩的议论声浪吞没。不远处,一个白发老翁看着榜单,身体晃了晃,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
苏砚之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屏住呼吸,目光如最精准的刻刀,飞速掠过榜首那荣耀的序列——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当他的视线定格在第五行时,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甲等第五名:林锦棠
那五个字,端方、遒劲,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入他的眼底!
“林兄!!”苏砚之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彻底变了调,撕裂了周遭的嘈杂。他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锦棠瘦削的双肩,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提离地面,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芒,“看!快看最上面!经魁!你是经魁!第五名!甲等第五名啊!!!”
锦棠的心跳,在苏砚之嘶吼响起的刹那,骤然停滞。
贡院前所有的喧嚣——狂喜的呐喊、绝望的哀鸣、嫉妒的议论、惊惶的呼救——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瞬间抹去,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她的视线穿透苏砚之因激动而剧烈晃动的手臂,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牢牢地、死死地钉在黄榜最高处那个位置。
甲等第五名:林锦棠
那五个字,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真实感。
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到灼人的洪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如同沉睡的火山喷发,炽热的岩浆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直冲头顶,狠狠撞击着眼眶,带来一阵剧烈到几乎晕眩的酸胀和刺痛。贡院数日鏖战的疲惫、那如同大山般压下的“内忧外患”策论题带来的窒息感、学政钱肃卿阅卷时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灵魂的锐利目光……所有沉淀的记忆碎片,都在这一刻被这五个字点燃、熔铸、升华!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冲动让她想放声长啸,想将这积压的一切尽数宣泄!
然而,就在热泪即将决堤的瞬间,她狠狠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一丝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疼痛感清晰地传来,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硬生生将那汹涌澎湃的热意死死压回心底。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带着汗味和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再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沸腾的情绪都随着这口气排出体外。脸上的肌肉绷紧,努力维持着那层名为“平静”的薄冰。然而,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足以吞噬星河的惊涛骇浪,亮得如同淬火的寒星,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
“经魁!林锦棠是经魁第五!”苏砚之终于从最初的巨大冲击中找回一丝理智,但那狂喜依旧无法抑制,他猛地转身对着人群再次嘶吼,声音洪亮如钟,瞬间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引爆了更大的喧嚣与震撼!
“林锦棠?是那个府试就一鸣惊人的寒门学子?”
“第五名!老天爷,这……这简直是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啊!”
“恭喜林兄!贺喜林经魁!此乃我云州府学百年未有之盛事!”反应过来的相识学子,无论真心假意,纷纷挤上前来拱手道贺,脸上写满了惊叹、艳羡、探究,以及难以言喻的复杂。在这几家狂喜几家断肠的修罗场,锦棠的名字如同一轮骤然升起的烈日,吸引了所有目光,也无情地、残酷地将那些失意者的黯然与绝望映衬得更加刺目。那些落榜者投射过来的目光,有羡慕,有敬畏,也隐隐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锦棠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眩晕感中挣脱出来。她对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道贺微微颔首,拱手还礼,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然能听出的沙哑与紧绷:“侥幸得中,实赖师长栽培,同窗砥砺。诸位辛苦。”她迅速转向激动得满面红光、比自己中了还要兴奋的苏砚之,“苏兄,你呢?”她需要转移话题,需要一点真实感。
“我?”苏砚之这才想起自己,咧嘴大笑,豪气干云地用力一拍胸脯,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二甲第十!托林兄洪福!哈哈哈!咱们云州府学这次可真是独占鳌头,扬眉吐气!林兄经魁在前,我这第十也跟着沾光!走走走,快回客栈!沈夫子他老人家在草堂怕是望眼欲穿,心都等焦了!这泼天的喜讯,得第一时间飞报回去!”
安平县,城南草堂。寂静无声,与贡院前的喧嚣鼎沸判若云泥。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稀疏的窗棂,在简朴的书案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带着尘埃飞舞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特有的、略带霉味的墨香,以及陈年竹木的清苦气息。这寂静,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沈清和枯坐在书案后。那卷摊开的《孟子》,字字珠玑,此刻却如同天书,一个字也钻不进他的脑海。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几根花白的胡须,力道时轻时重,时而捻断一根也浑然不觉,泄露着心底翻腾的焦灼。案上的青瓷茶盏早已凉透,杯壁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他此刻悬在半空、无法落定的心。他目光看似落在窗外那几竿在微风中簌簌摇曳的翠竹上,实则早已穿透了空间与时间的阻隔,牢牢钉在了那座此刻正宣判着无数士子命运、决定着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学生未来的贡院高墙之下。
(时辰该到了……放榜了……锦棠……此刻就在那黄榜之下吧?)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隐痛。那孩子的心志,坚韧如竹,百折不挠,文章更是……唉!想到那篇锋芒毕露的策论,沈清和的心猛地一沉。字字如刀,直刺吏治腐败、屯田积弊、豪强兼并的要害,剖析之精准,胆魄之雄浑,确属罕见。可……可这浑浊世道,这盘根错节的官场,真能容得下如此锐利、如此不留情面的锋芒吗?钱肃卿大人阅卷时,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会如何看待这柄出鞘的利剑?是激赏其绝世才华,视若璞玉?还是……忌惮其无所顾忌的锐气,视作隐患?甲等……以她的才学,当有甲等之位!可经魁……那是汇聚文采华章、见识卓绝、胆魄无双于一身,更需一丝天时地利人和的眷顾,方能跻身那最顶尖的寥寥数席……锦棠……为师……为师此刻不求你名列榜首,只求你平安顺遂,莫要因这过刚的锋芒,反被其伤……这等待的煎熬,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坐立难安……
“先生!先生!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小石头带着哭腔、近乎破音的狂喊,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草堂沉重的宁静。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院门直扑进来,一路跌跌撞撞,满脸通红,汗水与不知是激动还是奔跑带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在脸上冲出几道泥痕。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炭火,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汗水浸得半湿、边缘卷曲的纸——那是匆忙抄录的榜文。
沈清和“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动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一个花甲老人。身后的竹椅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倒,“哐当”一声重重砸在青砖地上,他也浑然不觉:“如何?!快讲!” 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破音和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中了!中了!林师兄……高中了!甲等第五名!经魁!是经魁第五名啊!”小石头冲到近前,激动得语无伦次,几乎是扑到书案前,将那张湿漉漉、带着少年体温和汗味的纸,塞进沈清和那双因紧张而冰凉颤抖的手中,“驿站的快马!刚到府学!我……我挤进去抄的!您看!您快看!”他指着榜文上那个力透纸背的名字,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残叶,“府学的张教谕……张教谕亲自派了人,骑着快马先来咱们草堂报信!说……说林师兄还在府城客栈里,官府的报喜差役,怕是已经敲锣打鼓,往‘悦来客栈’去了!满城都知道了!”
沈清和颤抖着双手,像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接过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千斤重量的纸。浑浊的老眼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如同最饥渴的鹰隼,贪婪地、急切地在字里行间搜寻。当“林锦棠”三个无比熟悉、力透纸背的字,和紧随其后、金光闪闪般的“甲等第五名经魁”一行字,毫无遮拦地、狠狠地撞入他眼帘的刹那——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到几乎将他灵魂都点燃的洪流,猛地从脚底窜起,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头顶百会!
“五……第五……经魁……”他嘴唇翕动,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的含义。身体剧烈地一晃,眼前瞬间被一片耀眼的白光笼罩,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支撑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双手死死撑住面前那冰冷坚硬的书案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轻响,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失去血色的惨白。那积蓄了半日的焦灼、数年的殷切期盼、对这个才华横溢又命运多舛的学生的所有疼惜、骄傲、以及那份深藏心底、唯恐其锋芒伤己的忧虑……所有复杂汹涌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积蓄了万载的地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轰然爆发!炸得他神魂激荡!
“好!好!好啊——!” 沈清和猛地仰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泣音和灵魂深处颤栗的呼喊!那声音饱含着无与伦比的狂喜与释放,仿佛冲破了草堂的屋顶,直上九霄云外!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冲破堤坝的滔天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顺着他脸上那深刻如刀刻般的皱纹沟壑肆意奔流,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身前那张见证了无数个日夜苦读、批注过无数篇锦棠文章、浸润了无数心血的书案上,也重重地砸落在写着锦棠名字的那张榜文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带着墨香与泪痕的水渍。他猛地一把摘下那副陪伴他大半生、镜片早已磨花的老花眼镜,狠狠地摔在书案上(镜片竟未碎裂),任由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只是胡乱地用宽大的、洗得发白的袖口在脸上用力擦拭着,却怎么也擦不干那奔流不息、混合着狂喜与辛酸的泪水。
“苍天有眼……苍天不负苦心人啊!锦棠……我的好孩子……为师……为师……”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剧烈起伏的胸腔最深处、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硬生生挤压出来,饱含着无尽的情感洪流,“为师就知道!就知道你定非池中之物!潜龙在渊,终有腾飞之日!这草堂……这方陋室……终是飞出了真凤凰!痛快!痛快啊!”他激动得不能自已,环顾着这间简陋却承载了他毕生心血、无限期望的草堂四壁,泪水更加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杜工部当年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那份‘漫卷诗书喜欲狂’,为师今日……今日才算真正体味到了其中三昧!此乃为师晚年最大之幸!云州府学百年未有之荣光!”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暂时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他像喝醉了酒般在狭小的草堂内急促地踱步,双手时而紧握成拳,骨节发白;时而激动地挥舞,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嘴里语无伦次地反复念叨着:
“第五名!经魁第五!好!好一个‘锋’字!钱大人……钱肃卿大人果然慧眼如炬!识得真金!锋芒毕露又如何?这才是我沈清和呕心沥血教出来的学生!痛快!当真是痛快至极!此生无憾矣!” 此刻,他心中只有纯粹的、为弟子无上成就而生的巨大骄傲和难以言喻的欣慰,那份忧虑被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书案上那张被泪水打湿的榜文,当“经魁第五名”这几个字再次清晰地刺入眼帘时,一个冰冷得如同毒蛇般的念头,如同九幽之下的闪电,猛地劈开了那汹涌的狂喜浪潮:
第五名……经魁第五!锋芒毕露……钱大人既以‘锋’字评之,冠绝三甲,又岂会不知这‘锋’字背后所蕴含的滔天风险?他那句紧随其后的‘玉韫珠藏,方为长久之道’……此刻细细咀嚼,字字千钧!重逾泰山!这哪里仅仅是激赏?这分明是沉甸甸的警醒!是拳拳的爱护之心!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臣,对一块绝世璞玉最深沉、最迫切的保护啊!锦棠……锦棠她此刻在府城客栈,正是少年得意,万众瞩目之时……她……她可曾真正静下心来,领会钱大人这评语中的血泪深意?可曾明白这‘锋’字带来的,不仅仅是无上荣耀的光环,更是一柄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无形利刃?喜悦的浪潮退去之后,那前路的凶险与杀机……这份迟来的、更深沉更尖锐的忧虑,如同从万丈深渊涌出的冰冷寒流,悄然漫上心头,与那尚未退去的狂喜洪流猛烈地交织、碰撞,让沈清和脸上的泪水瞬间变得复杂难言,那刚刚绽放的狂喜笑容也凝固在脸上,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猛地停下脚步,像一尊石雕般定在原地。浑浊而锐利的目光穿透草堂简陋的窗户,死死地投向府城“悦来客栈”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与人潮,清晰地看到那个青衫方巾、刚刚被推上荣耀之巅的学生。草堂内,只剩下他激动后略显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那无声流淌的、既为旷世荣耀而狂喜、又为莫测前路而忧心如焚的泪水。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攫住了他。他必须尽快见到锦棠!必须亲耳听她复述学政大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语气!必须亲口、用尽毕生经验与深沉的爱护,将那“玉韫珠藏”四个字的千钧之重,再次、更深刻地刻进她的骨血里!这份师徒之间关于绝世锋芒与残酷生存法则的沉重对话,才刚刚拉开那布满荆棘的序幕。窗外的竹影在渐起的风中剧烈地摇曳,发出更加急促的“沙沙”声,仿佛也在为这即将到来的风暴而低语、而警示。
云州府城,悦来客栈。
“恭喜林经魁老爷!贺喜林经魁老爷!”
“林老爷高中经魁,实乃云州文脉之幸!”
“林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今日高中经魁,实至名归!他日必是国之栋梁!”
报喜官差震耳欲聋的锣鼓和唱名声刚刚歇下,客栈内外早已被闻讯赶来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府学的教谕、同科的学子、闻风而动的士绅、甚至客栈的掌柜伙计,人人脸上堆满了最热切的笑容,潮水般涌向被簇拥在中心的锦棠。道贺声、恭维声、惊叹声,如同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将人淹没。
锦棠站在人群中央,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略显疏离的微笑,对着四面八方拱手致谢。那“经魁第五名”的木牌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木质的冰凉,与她此刻内心深处翻腾的情绪形成鲜明对比。苏砚之像一尊护法金刚般站在她身旁,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地替她回应着各方热情。
“多谢诸位!多谢诸位!林兄今日有些乏了,改日再与诸位把酒言欢!”苏砚之大声说着,试图替锦棠挡开过于热情的人群。
锦棠借机微微颔首:“多谢诸位厚爱,锦棠愧不敢当。今日确感疲惫,容稍事歇息。”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让喧嚣的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
好不容易在苏砚之和客栈伙计的帮助下摆脱了人群,回到二楼的房间。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依旧鼎沸的声浪,锦棠才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盔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楼下街道上,依旧能看到聚集未散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她低头,再次凝视着手中那枚刻着“五”字的木牌。指尖划过那深刻的凹痕,冰冷的触感让她灼热的心绪渐渐沉淀。喜悦当然是有的,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汹涌暗流。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醒。贡院中的搏杀、学政大人那意味深长的朱批、恩师沈清和平日的谆谆教诲,尤其是那句“玉韫珠藏”,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头。
(第五名,经魁……起点很高。但这‘锋’字评语……)锦棠的目光变得幽深。钱大人的激赏毋庸置疑,但那紧随其后的“藏敛”二字,如同冰水,时刻提醒着她荣耀背后的暗礁。恩师在草堂,想必也已得知消息了吧?以先生的睿智,此刻狂喜之后,定然也如钱大人一般,在为这“锋芒”而深深忧虑。她几乎能想象出先生那复杂的神情。
苏砚之推门进来,脸上兴奋未退:“林兄!你看外面!整个府城都为你沸腾了!咱们云州府学这次可真是……”
锦棠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笑容:“苏兄,今日多谢你周旋。这荣耀,非我一人之功。府学栽培,恩师教导,同窗砥砺,缺一不可。”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草堂的方向,声音低沉了些,“我想,我们该尽快修书一封,将详情禀告先生。尤其是……学政大人的评语。”
苏砚之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脸上的兴奋也沉淀了几分,用力点头:“林兄说得对!是该立刻告诉夫子!他老人家在草堂,怕是……怕是……”他想象着沈清和可能的反应,眼眶竟也有些发热。
锦棠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笺,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停顿。她要写的,不仅是报喜,更是要让恩师知道,她读懂了那朱批背后的千钧重量。这“玉韫珠藏”之路,她已决心去走。窗外的喧嚣依旧,但房间内,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力量,正悄然凝聚。府城的狂欢属于此刻,而草堂的守望与远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