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政衙署花厅内那番关于“女子之身”、“滔天浊浪”的沉重告诫,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林锦棠的心头。袖袋中,“戒骄戒躁”的墨宝紧贴着肌肤,那份沉甸甸的警醒,几乎压过了经魁木牌带来的灼热。然而,当马车驶离府城,踏上通往青石村的官道,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与热浪,正由远及近,扑面而来——这热闹,因她“经魁”的功名而起,却也因她“女子”的身份,注定染上几分异样的色彩,如同烈阳下摇曳的树影,光耀之下暗藏涌动。
锦棠与苏砚之同乘的马车尚在数里之外,青石村便已彻底沸腾!府衙报喜的快马早已将“林锦棠高中院试经魁”的消息传遍乡里。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村庄乃至方圆数十里的热情,更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与震动——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女子考中了经魁!女子成了“老爷”!
离村口尚有半里地,便能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喧嚣。锣鼓铙钹敲得地动山摇,密集的鞭炮声如同爆豆般此起彼伏,炸开的红纸屑被夏日的热风卷起,漫天飞舞,如同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红雨,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硝烟味和人群蒸腾出的汗气。
村口那块饱经风霜的大青石旁,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仿佛整个乡里的人全都涌了过来。男女老少,倾巢而出。踮着脚尖的、伸长脖子的、抱着孩子的、扶着老人的……一张张朴实黝黑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与有荣焉的光彩,以及难以掩饰的好奇与探究。里正赵德贵穿着簇新的靛蓝绸缎长衫,红光满面,领着一众平日难得聚齐的乡绅和族老,肃立在人群最前方,翘首以盼,脸上是抑不住的激动。孩童们兴奋地在人群缝隙中钻来钻去,尖叫着:“来了!来了!女经魁的马车来了!” “是锦棠姐!锦棠姐当经魁老爷了!” 更有不少妇人,紧紧拉着自家女儿的手,指着官道方向,低声而热切地叮嘱着什么,眼神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希冀光芒。
“看!是林家的马车!”不知是谁眼尖,远远看到那辆熟悉的青篷车辙出现在官道尽头,立刻扯着嗓子高喊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
瞬间,锣鼓声、鞭炮声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微微颤动。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呼啦啦涌上前去,将官道堵得严严实实。无数双眼睛热切地聚焦在那辆缓缓驶近的马车上,那目光里,除了对“经魁”天然的敬畏,更有对“女经魁”这个破天荒存在的新奇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个传奇的真实模样。
苏砚之早已按捺不住,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兴奋地朝人群挥手,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与激动:“锦棠!快看!整个青石村都在迎你!这阵仗,比府城放榜那天还热闹十倍!你可是开了女子登科的头一份!前无古人!”
锦棠端坐车内,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才掀开车帘一角。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攒动如蚁的人头,是无数道或敬畏、或艳羡、或好奇、或狂热、甚至夹杂着几分难以置信与审视的目光织成的巨网。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那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热情与探究,让她心头一悸,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经魁木牌和那张写着“戒骄戒躁”的素笺。花厅内钱肃卿凝重如山的话语与眼前这烈火烹油、万众瞩目的盛况,形成了冰火两重天的强烈冲击,而她女子身份的特殊性,更让这沸腾的荣耀蒙上了一层微妙的、令人心悸的薄纱。
马车在人群的夹道簇拥下,艰难前行,最终在村口停下。锦棠在苏砚之的搀扶下,踏下了车辕。她一身月白生员襕衫,身姿挺拔如修竹,眉宇间沉静从容,虽为女子,此刻却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清贵气度与不卑不亢的镇定,瞬间压住了场中部分喧哗。
“女经魁!是女经魁林锦棠!”
“文昌星君显灵了!女状元郎!”
“光宗耀祖!林家闺女给咱们女子争光了!”
“锦棠姐!锦棠姐!”
各种各样的称呼、赞誉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称呼混杂着传统的“老爷”、“星君”和对新身份的确认“女经魁”、“闺女”。无数双手伸过来想要触摸她的衣角,沾沾“文曲星”的福气,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点燃,其中不少是村中妇孺带着激动与希冀的眼神,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里正赵德贵分开人群,激动地迎上来,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锦棠侄女!不,林经魁!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乡亲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给你贺喜啊!你可是咱们青石村,不,是整个云州府,开天辟地头一份的女经魁!是圣上开女科的活招牌!”
锦棠被热情的人群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向林家小院走去。沿途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鲜艳的红布条,地上铺满了厚厚的鞭炮碎屑,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些妇人甚至拉着自家女儿的手,紧跟在队伍旁,低声而热切地教导:“看见没?那就是锦棠!好好认字念书,将来也像她一样,给娘争气!”
当看到自家那熟悉的、低矮的柴门时,锦棠的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热。然而,更让她心头微震的是小院的变化和院中那两张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亢奋的脸。
小院,彻底变了模样,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气氛。
原本灰扑扑的土墙被扫得干干净净,院门大开,门楣之上,赫然悬挂着一块崭新的、刷着朱红底漆的木匾,上面四个金灿灿的颜体大字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几乎刺痛人眼——“经魁及第”!虽非朝廷正式颁赐的功名匾额,但这由里正牵头、乡绅们连夜赶制、重金请人题写的心意,其分量与震撼力,在青石村百姓眼中,已然超越了任何官样文章。这块匾额悬挂在此,本身就是一种对旧有规则的无声挑战和巨大荣耀的象征,宣告着一个新的、属于女子的传奇在此诞生。
院内更是人头攒动,笑语喧天,气氛热烈中带着一种微妙的紧绷。父亲林大山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甚至有些不合身的旧褂子(显然是特意翻出来的最好衣服),被众人围在中间。他黝黑的脸膛因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涨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不住地在衣襟上搓着,只会咧着嘴憨笑,眼神里除了为女儿骄傲的光芒,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与担忧,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砸得有些不知所措。母亲王氏则被几个相熟的妇人紧紧围着,脸上泪痕未干,却又堆满了抑制不住的喜悦笑容,嘴角一直上扬着,嘴里反复念叨着:“托大家的福,托大家的福……都是圣上开恩,开了女科……祖宗保佑……”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挤在父母身边,同样穿着簇新衣裳、满脸兴奋涨红、恨不得替锦棠接受所有目光的两个人——正是她的堂哥林虎和堂弟林豹。
堂哥林虎,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粗壮,脸庞方正,此刻红光满面,胸膛挺得老高,仿佛那匾额上的荣耀也有他一份。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神热切地在来往宾客和堆积的贺礼上逡巡,不时搓着大手,一副与有荣焉、急于表现的样子。堂弟林豹,十六七岁年纪,身形稍显单薄,但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位“女经魁”堂姐的狂热崇拜,他挤在人群最前面,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喊着:“锦棠姐!这里!我们在这儿!”
“爹!娘!虎子哥!豹子!”锦棠穿过人群,走到家人面前,深深一揖。
林大山看着眼前身着崭新月白襕衫、气度雍容沉静的女儿,嘴唇哆嗦了几下,猛地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锦棠都晃了晃,只憋出一句带着浓重乡音的话:“好!好闺女!给爹娘……给咱林家,给咱女子都长脸了!” 王氏早已泣不成声,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哽咽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这心啊,又高兴,又……悬着……” 后面的话淹没在哽咽里,但锦棠明白母亲未尽之言中的忧虑——这荣耀太大,也太扎眼。
“锦棠!好样的!真给咱老林家长脸!我就知道咱家要出大人物!” 堂哥林虎挤上前来,声音洪亮,带着几分炫耀似的亲昵,用力拍了拍锦棠另一边的肩膀,仿佛要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姐!你太厉害了!经魁老爷!以后我也要跟你学!” 堂弟林豹更是激动得小脸通红,眼睛里全是星星。
“贺喜林老爷!贺喜林夫人!贺喜林经魁!贺喜林氏宗亲!” 此起彼伏的道贺声如同浪潮般再次响起。乡绅富户们此刻纷纷上前,笑容满面,言辞恳切,拱手作揖。但仔细看去,他们眼神深处,那份对新科经魁前程的期许与对一个“女经魁”未来官途的疑虑交织在一起,目光在林大山夫妇、亢奋的林虎林豹以及沉静的锦棠之间微妙地流转:
“林老爷,贵府千金真乃巾帼不让须眉!开女科之先河,高中经魁,实乃我青石之光!百年未有之盛事!小小贺仪,不成敬意!” 说着,身后家仆便捧着包装精美的礼盒上前。林虎立刻机灵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抢着接过了礼单,脸上笑开了花,大声报着:“王员外贺,上等湖笔两匣,徽墨十锭,端砚一方!谢王员外厚赠!”
“林经魁才华盖世,冠绝同侪,他日必是朝廷栋梁!还望日后金榜题名,青云直上,多多提携乡梓啊!” 另一位富商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试探和提前的投资意味。
“林夫人好福气,养出这等奇女子!这匹苏杭上用的软烟罗,颜色最衬读书人,给经魁添件新衣……” 礼物明显更精致,也更凸显了锦棠的女性身份。林豹也学着哥哥的样子,笨拙但热情地帮忙接过。
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文房四宝、精巧摆件、甚至装着沉甸甸银锭的礼封……流水般地被送入林家那间原本狭小简陋的堂屋。很快,那张唯一的八仙桌就被堆得满满当当,礼物甚至溢到了墙角,在地上垒起小山。这份前所未有的厚礼,既是冲着“经魁”这个金光闪闪的功名,也带着对“首位女经魁”这个特殊历史符号的押注、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观望。里正赵德贵更是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地主持着场面,将这份荣耀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是在为青石村立碑:“诸位乡亲父老!今日,是我青石村,乃至本朝自圣上开女科恩旨以来,前所未有之大盛事!林锦棠,奉圣上洪恩,以女子之身,力压群英,高中院试经魁!这不仅是他林家的无上荣耀,更是我们整个青石村、十里八乡的荣光!更是圣上慧眼识珠、唯才是举、开女科以兴国运之圣明煌煌的明证!我已禀明族长,明日便在祠堂开祭,告慰列祖列宗,我青石村文脉昌盛,钟灵毓秀,出了真凰!”
“真凰”二字一出,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和低声议论,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锦棠身上,那目光中的含义更加复杂难辨。林虎林豹听到“真凰”二字,更是激动得挺直了腰板,仿佛与有荣焉到了极致。
正热闹间,村口又是一阵更大的骚动。一辆挂着县衙灯笼、由两匹健马拉着的青幔小车驶来,在人群敬畏的目光中停下。一名身着皂隶服色、神情肃穆的书吏下车,手捧一个盖着明黄绸布(以示官家)的托盘,在两名衙役的护卫下,分开人群,径直走到林家院中。喧哗声瞬间低了下去。书吏对着锦棠和里正赵德贵郑重拱手,声音清晰洪亮,带着官方的威严:
“奉县尊大人之命,特来恭贺林锦棠林经魁高中之喜!县尊大人言道,林经魁奉旨应试,才思敏捷,文章锦绣,勇夺经魁魁首,实乃我县文教之光,士林之楷模!此举更彰显圣上开女科、纳贤才之圣明远见!特备薄仪,聊表贺忱,并望林经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秋闱再创佳绩,为乡梓增辉,为圣上分忧!” 说着,当众掀开明黄绸布,露出几锭成色十足的官银、两匹织造局特供的上好云锦,还有一封盖着县衙鲜红大印、措辞严谨的贺帖。
书吏特意点出的“奉旨应试”、“彰显圣上开女科之圣明”、“戒骄戒躁”、“为圣上分忧”,如同给这场沸腾的、带着新奇感的民间狂欢盖上了官方的、不容置疑的印章,更赋予了其明确的政治指向。人群瞬间安静了许多,看向锦棠的目光中,敬畏之色陡增,甚至带上了几分面对官威的拘谨。连林虎林豹也收敛了亢奋,有些敬畏地看着那官银和云锦。
连县太爷都派专人,以官方名义,带着厚礼,强调了“奉旨”与“圣明”,并提出了“秋闱再创佳绩”的期许!
这无疑是给这场沸腾的荣耀又添上了一把烈火,也将其推向了顶峰,同时为其赋予了更深沉、更复杂、也更沉重的政治意义。林家小院彻底被喧天的声浪和官民交织的复杂气氛淹没,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宾客盈门,笑语喧哗与官腔贺词混杂。昔日清贫简朴、默默无闻的农家小院,此刻门庭若市,风光之盛,确为青石村百年未有。那“经魁及第”的朱漆金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目耀眼,映照着林大山夫妇眼中交织的无上骄傲与深藏忧虑,映照着堂哥林虎、堂弟林豹脸上毫不掩饰的亢奋与虚荣,也映照着锦棠沉静眼眸深处那一丝洞悉世情的清醒、坚定与如履薄冰的凝重。
这泼天的富贵与荣耀,如同村口那震耳欲聋、经久不息的鞭炮,绚烂、喧腾,足以迷醉所有人的眼,足以让林虎林豹这样的年轻人热血沸腾、飘飘欲仙。锦棠站在沸腾的人群中央,被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聚焦——敬畏、羡慕、好奇、希冀、试探、疑虑……肩头的无形担子重若千钧。袖中那冰冷的“戒骄戒躁”四字,和钱肃卿关于“身份之碍”、“滔天浊浪”、“明枪暗箭”的警语,在这喧嚣荣耀的顶峰,非但没有被淹没,反而愈发清晰地震荡着她的心神,如同冰水浇头。
她脸上挂着得体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从容而谦逊地回应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赞誉与试探,无论是乡绅富户的恭维,还是县衙书吏的官腔,抑或是堂兄弟亢奋的炫耀。然而,她的心湖深处,却如学政花厅那方沉静的寒潭,清晰地映照着眼前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之下,那条通往京华、因她女子身份而注定更加险峻、更加漫长、布满荆棘与惊涛的漫漫长路。这第一步的荣耀,是起点,是无数女子眼中的灯塔,却也是未来所有风暴的中心。她捧起的,不仅是经魁的匾额,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属于时代转折点的期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凶险。喧嚣声中,她仿佛已能听见远方京华之地,那滔天浊浪隐隐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