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内,清冷的空气混合着墨香与未散的安息香气。锦棠的书案上,信件堆积如山,压住了青石镇纸的一角。她刚放下陈婉如的信笺,指尖残留着信纸的微凉,眉头深锁。婉如信中描绘的京城局势,字字惊心,勾勒出一幅因帝位传承悬而未决而暗流汹涌的图景。“拥公主派”、“宗室派”、“储位之争暗涌”……这些词句在她脑中盘旋,与恩师札记中对朝局动荡根源的剖析隐隐呼应,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沉重感。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冽的空气涌入,让她精神稍振。没有丫鬟侍奉,她习惯了自己动手。案角小炉上温着的水壶发出细微的嘶鸣。她走过去,提起沉重的铜壶,为自己斟了一盏热茶。茶汤微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陛下唯有一女……昭华公主监国……” 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书斋里格外清晰,“这储位之争,竟比有皇子时更为凶险。婉如提醒得对,前路荆棘密布。”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叩门声,伴随着一个中气十足、略带风尘仆仆味道的喊声:“青石村林解元府上?柳府急信!”
锦棠心头一凛,立刻放下茶盏,快步穿过庭院。寒风卷起她素麻孝服的衣角。她亲自拉开沉重的木门闩,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柳府信使柳三。他见到锦棠,眼中敬意更浓,抱拳躬身,声音洪亮而沙哑:“小的柳三,奉我家湘云小姐之命,星夜兼程,特来送信!小姐千叮万嘱,此信务必亲呈林解元!” 他奉上厚实油布包裹的紫檀木小匣,“小姐亦命小的问候解元安好,万望节哀珍重!”
“有劳柳壮士!” 锦棠接过小匣,入手微沉,“风雪兼程,辛苦至极。快请进院歇息片刻,马匹牵进来避风。”
“谢解元体恤!小的在门房处等候即可。” 柳三很是知礼,拴好马,恭敬站在门廊下。
锦棠点点头,快步走向厨房,吩咐负责洒扫和饭食的粗使婆子张妈准备热汤面、馒头和肉食给柳三,并备好热水。张妈应声忙碌起来。
回到书斋,锦棠解开油布包裹,打开紫檀木小匣。里面除了柳湘云惯用的洒金笺,还有一小包上好的安神香和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这份跨越千里的细腻关怀,让她心头微暖。
她展开洒金笺,柳湘云清丽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锦棠吾妹如晤:
惊闻噩耗,湘云心痛如绞,五内俱焚!恨不能肋生双翼,顷刻飞至青石,伴妹左右……(哀悼慰问内容不变)……
京中近日,表面繁华似锦,然内里因帝位传承一事,暗流汹涌,诡谲更胜往昔!昨与几位阁老夫人赏梅,席间‘闲话’,细思恐极。
其一,昭华公主殿下代陛下批阅奏章、召见重臣之频次,近月陡增。圣躬似有违和,公主殿下临朝听政,威仪日重,然朝野对此议论纷纷,暗潮涌动。拥戴公主殿下监国理政者(多为锐意革新、务实干练之臣)与主张从宗室中择贤过继者(多系勋贵及部分守旧老臣)之间,角力渐趋白热。
其二,原户部仓场侍郎、素与宗室中某位呼声甚高的郡王过从甚密的张茂才,年前因通州仓‘鼠耗’骇人(竟达三成!),遭都察院新锐王御史(乃坚定拥公主派之少壮官员)狠狠参劾,虽未罢官,却被调往光禄寺闲置。此事明为纠察吏治,实则为拥公主派对宗室派势力的一次敲打与削弱!
其三,定国公府与镇远侯府为城南百顷皇庄田归属,竟在金銮殿上当庭争执,互揭阴私,丑态百出,引得龙颜震怒!家父言,此事看似勋贵内讧,实则疑点重重,恐是有人(或为拥公主派,或为欲搅浑水之第三方)故意挑起,意在暴露勋贵圈占田产、侵吞国帑之积弊,为下一步整顿张目!妹妹当知此局凶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另,关乎妹妹切身之会试,主考十之八九乃徐阁老(徐阶)。阁老为人刚直清介,理学泰斗。其取士最重学子品性根基与策论之‘理实相济’,尤恶空谈投机。妹妹才学品性,正合阁老心意,此乃大幸。然……” (此处墨迹加重)“然阁老门生故旧中,迂腐守旧者甚众。‘女子应试’一事,虽赖圣上洪恩开科,然值此公主监国、女子涉政争议沸沸扬扬之际,妹妹身为女解元进京,恐将成为风口浪尖!非议攻讦之声,必将远胜寻常。妹妹入京,当以煌煌才学立身,更需谨言慎行,洞察秋毫,步步为营,万不可授人以柄!湘云在京,翘首以待,共观帝京风云。万望珍摄!
湘云手书 腊月廿三 灯下急就”
锦棠的目光在“公主监国”、“宗室派”、“拥公主派”、“风口浪尖”等字眼上反复流连,指尖冰凉。京城的漩涡中心,竟是一位公主!而她作为女解元,在这个敏感时刻进京,身份本身就带着巨大的争议性,极易卷入这场最高权力的风暴之中。心湖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波澜。
她铺开素笺,亲自研磨浓墨。沙沙的研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神色凝重,提笔蘸墨,梳理关键信息:
核心矛盾:帝位传承悬而未决。昭华公主监国派 (革新务实)vs 宗室过继派 (勋贵\/守旧)。斗争白热化!
朝堂动向:
公主监国频率、权威提升,圣躬违和?
王御史参张侍郎事件——拥公主派打击宗室派羽翼!
勋贵殿前互撕疑云——或为拥公主派\/第三方设局,暴露勋贵积弊(圈地、贪墨)!
会试核心:主考徐阶(刚直清介,理学泰斗)。取士铁律:品性正 + 策论“理实相济”!深恶:空谈、投机。
自身处境:
优势:才学品性合考官心意。
巨大风险:
女子身份 + 女解元光环 + 公主监国敏感期 = 天然靶子!非议攻讦必烈!
实务策论易触及利益(勋贵、漕运等),成双刃剑,更易被卷入派系斗争!
最后,她在“徐阁老”旁,力透纸背地写下:“立身正,理实合,锋芒藏,寸心丹”。这十二字纲领,在公主监国的新格局下,显得尤为重要,几乎是她的护身符。
刚放下笔,陈安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小姐,省城张明远公子遣心腹家仆张桐送来书信,并紧要之物,称是几卷新得漕河舆图,乃张参政从工部旧档抄录,或对小姐有益。人已在院外候着。”
锦棠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快请到前厅。”
她穿过回廊,脚下是新铺的青石板,廊柱是新刷的朱漆。锦棠中举后,林家境遇改善。祖父林永年用贺仪和积蓄,购置了村西头二十亩上等水田,并买下旁边一处两进旧宅基,正由匠人翻新扩建。家中也新添了门房老赵头和机灵的小厮阿福,跟着陈安跑腿学做事。宅院虽未完工,但已显殷实向上之气。
步入前厅,窗明几净。张桐,一个精明干练的张家仆役,肃立厅中,身旁放着一个蓝布包裹的长条物件。见到锦棠,他恭敬行礼,奉上书信舆图,并转达张明远的问候与对沈先生的哀悼。
锦棠拆信。张明远信中介绍了舆图的珍贵(潘季驯副本,详载运河河道),并表达支持。信中未提京城风云,只专注实务,这份纯粹的支持让锦棠心头微暖。
“张公子有心了,锦棠感激不尽,定当善用。”锦棠郑重道。
张桐又取出一个桑皮纸信封:“这是公子吩咐小人一并交给解元的。是您家新购二十亩水田的地契副本,以及村西头那处宅基的过户文书。手续已托县衙熟人办妥,请您过目。田契正本和红契已按老太爷吩咐,收在新打的樟木匣里了。”
锦棠接过信封查看,手续清晰齐备,盖着鲜红官印。这不仅是产业凭证,更是张明远无声而沉甸甸的支持。她再次道谢,让陈安取了些腊肉、新米和程仪给张桐。张桐感激收下,告辞离去。
送走张桐,锦棠回到书斋。案上,柳湘云的信笺、她梳理的京城风云笔记(核心已变为公主与宗室之争)、以及那卷刚刚打开的蓝布包裹——三卷标注详尽的漕河舆图,静静地躺在那里。
陈安小心地展开舆图一角。那精细的河道、闸坝、水文记录,瞬间吸引了锦棠。柳湘云信中提到的“通州仓案”,陈婉如分析的“漕运积弊”,恩师札记的评述,仿佛都在这张古老的地图上找到了现实的锚点。拥公主派欲整顿积弊,这条维系帝国命脉的漕河,或许就是风暴眼之一,也是她践行“理实相济”、破局的关键。
新的信息、珍贵的实证、家族渐稳的根基……如同条条溪流汇入心湖。她站在图前,指尖拂过运河蓝线。京城那围绕唯一公主展开的权力风暴,在这张沉甸甸的舆图前,轮廓又清晰了一分。前路艰险莫测,但并非孤身。恩师遗泽在胸,家族托付在背,同道信息在手,实证舆图在案。这书斋,是她磨砺心智、整装待发的堡垒。帝京风云,因那位昭华公主而更加诡谲,她林锦棠,将以女子之身,踏入这漩涡的中心!女子之身,或为桎梏,或为阶梯。昭华在前,此身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