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之期已满,破晓的微光刚刚驱散庭院的最后一丝夜色。锦棠褪下了陪伴她多日的素麻孝服。她换上一身特意为长途跋涉准备的靛青色细棉布窄袖长袍,衣料厚实耐磨,剪裁利落,便于行动。外罩一件半旧却异常厚实的石青色棉比甲,领口袖口都收得紧实,足以抵挡北地凛冽的寒风。腰间用同色布带利落束紧,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乌黑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用那根通体无瑕的白玉簪紧紧绾成圆髻,再无半分摇曳的珠翠。洗尽铅华,唯余一身沉静内敛的气质。眉宇间,哀伤已沉淀为坚硬的基石,眸光深如寒潭,清晰地映照出即将面对的帝京风云。这沉静之下,是数日来夜以继日、滴水不漏的周密筹备。
书斋内,烛火摇曳至深夜,光影在墙壁上拉长又缩短。锦棠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在案前进行着最后的检视与封存。
那几口承载着无价之宝的深褐色老樟木箱再次被打开。她并非简单地查看,而是近乎虔诚地亲手拂拭过每一册手札笔记的封面与书脊,指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与岁月的痕迹,确认无尘垢、无虫蛀、页角平整无损。箱内四角与夹层,她仔细放置了用细麻布包裹的防潮石灰包,以及散发着独特气息的樟脑丸,形成一道无形的防护。箱盖合拢,沉重的木盖发出沉闷的声响。缝隙处,她用预先熬化的、冷却后凝固如石蜡的油蜡,用小刷子细细地、均匀地涂抹封严,隔绝一切可能侵入的湿气。最后,“咔哒”两声清脆的锁扣落下声,如同对这份如山重托的最终确认与封印。
那只陪伴她许久的藤编书箱置于案头最显眼处。箱内空间被规划得井井有条:
最上层:如同心脏般珍重的位置,安放着那册封底藏有她青丝与无声誓言的《南园偶记》,以及数本她反复批注、页边已磨出毛痕的核心备考经义与策论精要。这是她的思想武器库。
中层:存放着智慧的结晶与情报:柳湘云、陈婉如等重要信件的关键信息摘要(用蝇头小楷誊抄在坚韧的桑皮纸上);她亲手绘制的、标注着京城各方势力脉络与徐阁老取士核心要点的笔记图谱;还有数份空白的奏疏格式纸,叠放整齐,留待路上随时记录喷薄而出的策论构思。
底层:存放着实证与工具:张明远所赠、关乎帝国命脉的漕河舆图被展开重新审视后,用厚实的油布严密包裹,确保图纸不损;一套简易却齐全的笔墨砚台,墨条是新磨的;一刀韧性上佳、质地均匀的宣纸,卷成筒状妥善放置。
一个结实的靛蓝粗布包袱摊开在矮榻上。锦棠亲手将几套耐磨耐脏的棉麻换洗衣物折叠整齐;洗漱用具用小块油布包好;一小盒祖父坚持让她带上的应急丸药(治疗风寒、腹泻、外伤),盒盖用蜡封口以防潮;最重要的,是贴身存放的财物: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用软布包好,一叠小额银票被仔细缝在内衣的暗袋里,触手可及。乡亲们所赠的干粮——张妈新烙的几十张厚实油饼、几大块风干咸肉、几罐密封的咸菜——都被张妈用干净的油纸层层包裹,再由锦棠亲手妥帖放入包袱外层。
大额的盘缠银票,数目可观,是林家倾力筹措和部分贺仪所聚。这些被陈安贴身收藏,缝在他特制内衫的暗袋中,非生死关头绝不显露。锦棠自身,仅携足够数日食宿的应急之资,深谙财不露白的道理。
天光初亮,灰蓝色的晨曦洒进庭院。扩建中的宅院工地暂时沉寂,只余下堆放整齐的木料和青砖在晨光中静默。锦棠步出书斋,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清单。
林永年由张妈小心搀扶着,正立于新砌好、散发着石灰气息的院墙边。锦棠快步上前,神情郑重,将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和一本薄薄的、装订齐整的册子双手奉到祖父手中:
钥匙上清晰标注着用途——库房大门钥匙、书房内那个新打的、专存地契文书的樟木匣钥匙、以及存放预留工料银钱箱子的钥匙。
房屋册子这是锦棠的心血凝结。首页是新宅后续营造的详细图纸要点,不仅标注了尺寸格局,更在旁边用朱笔小字备注了沈先生札记中关于营造、通风、采光的零散批注,并融合了本地工匠陈叔的切实建议。其后是清晰的工钱支付节点表、预留银钱的具体数目及存放位置(精确到库房哪个柜子第几层)、张妈与老赵头的月钱发放日期。册末附言:若有不明或突发状况,务必与监工陈叔商议。
林永年枯瘦却有力的手指紧紧握住钥匙和册子,指节微微发白。他深深看着孙女,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磐石般的信任与骄傲:“好!好!棠儿思虑周全,祖父甚慰!安心去闯你的天地!家中一切,自有祖父这把老骨头替你守着!心无旁骛,直向青云!”
锦棠转向侍立一旁的张妈和门房老赵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张妈,祖父的饮食起居,冷暖安康,就全劳您多费心了。灶上柴米油盐、日常用度的采买,所需银钱我已预留,在祖父处支取。祖父口味清淡,劳您多费心。”
“赵伯,门户安全,防火防盗,辛苦您了。白昼留心访客,夜间锁好门户。若有急难之事,或是祖父身体有恙需外请大夫,可按此纸上地址,托可靠之人速往省城张明远公子处送信求助。” 她递过一张早已写好的、字迹清晰的小纸条。
“小姐放心!老婆子(老朽)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两人连忙躬身,声音带着郑重的承诺。
少年阿福早已穿戴整齐,背上背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装着换洗衣物和锦棠给他的那本《千字文》识字本,精神抖擞地候在一旁,眼神里既有离家的兴奋也有一丝对未知的紧张。锦棠看着他,温言叮嘱:“阿福,此去路途遥远,你需眼明手快,事事留心。路上一切行动,务必听从陈安叔和虎哥的安排,不可擅自行事。给你的识字本子要随身带着,路上若有闲暇,多看看,多认认字。”
“哎!小姐放心!阿福都记下了!一定听安叔和虎哥的话,好好认字!” 少年挺起胸膛,声音清脆响亮,带着跃跃欲试的劲头。
院门外,那辆特制的宽大马车已准备就绪。两匹毛色油亮、筋肉虬结的健壮骡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蹄子不耐地刨着地面。陈安正带着林虎进行出发前最后一次、也是最严苛的核查。
这辆车倾注了陈安的心血和可靠匠人的巧思,专为保护最重要的“货物”而打造:
车轴比寻常马车粗壮近一倍,车轮外缘包裹了厚实的熟铁边,大大增强耐磨性和抗冲击能力。
车底板和四壁内部,衬了足有寸余厚的压实毛毡,外层再覆盖上刷了多层桐油的厚帆布,夹层中填充了干燥、蓬松的谷壳。这三重防护,只为最大程度隔绝潮气、缓冲剧烈颠簸、并保持箱内温度相对恒定。
车厢底部,安装了此间能找到的最好的粗钢片叠压式弹簧,虽然简陋,但已是长途跋涉中减轻震荡的最佳方案。
车厢内部,用坚韧的枣木条隔出了几个大小刚好的固定空间。那几口封存着先生遗泽的樟木箱被稳稳地卡入其中预留的凹槽,四周再用浸过油的软牛皮绳交叉捆缚,绳结打死,缝隙处塞满揉软的旧棉絮作为缓冲。锦棠的藤编书箱和其他重要行囊,也以同样方式牢牢固定。陈安和林虎合力摇晃车身,箱体纹丝不动,只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林虎早已穿戴整齐。一身深蓝色的细麻劲装,紧密包裹着他魁梧健硕的身躯,更显精悍有力。腰间一条宽厚的牛皮腰带,斜挎着一把林家特意为他购置的厚背精铁砍刀。刀身藏在朴实无华的硬木鞘中,但刀柄被磨得光滑,透露出沉甸甸的份量和隐隐的寒光。背上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包袱,里面装着备用的干粮、结实的麻绳、引火的火石火镰、简易的伤药布条以及他自己的一套换洗衣物。他正围着那匹借来的健壮骡子转圈检查:鞍鞯是否绑紧、肚带是否够力、蹄铁是否钉牢、蹄缝是否干净。他反复抽刀、收刀,动作从最初的生涩到最后的流畅利落,确认在突发情况下能瞬间出鞘。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得如同即将踏入生死战阵。见锦棠检查完宅院事宜走出大门,他立刻停止动作,身形如标枪般挺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端、远处的树林以及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然气势。他沉声开口,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棠妹妹,万事齐备!箱稳如山,马健如龙!随时可以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