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尘土飞扬的官道,沉重的马蹄声在巨大城门投下的阴影里变得沉闷,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槛。幽深的门洞,如同洪荒巨兽深不见底的咽喉,吞噬着南来北往的车马人流。光线骤然暗下,一股混杂着汗味、牲畜臊气、尘土和陈年砖石气息的阴凉扑面而来。仅仅几息,眼前又豁然开朗,一股更猛烈、更复杂的热浪声浪猛地拍打在锦棠脸上!
眼前,是一条笔直得令人心颤的青石御道!
八辆马车可并驾齐驱的宽度,巨大的条石在夕阳熔金般的光线下泛着油润而冰冷的金属光泽,一直延伸向目力所及的尽头,仿佛直通天际。两侧,是拔地而起、争相竞高的楼宇!朱漆雕栏的酒楼高悬着“太白遗风”的匾额,飞檐如翼的绸缎庄前彩幡招展,金碧辉煌的钱庄票号门口蹲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更有数不清的幌子在暮色初染的天空下招摇——斗大的“茶”字、画着药葫芦的“悬壶济世”、飘着浓郁肉香的“羊头马”……五光十色,层层叠叠,交织成帝京最富丽也最喧嚣的图景。
“老天爷……”阿福死死扒着车窗,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方才一路的惊险疲惫早已被这泼天的繁华冲得无影无踪,“这……这就是京城?比戏文里唱的还气派一百倍!虎哥,你快看那楼!快看那马!金的!那马鞍子上镶的是金子吧?” 他指着不远处一辆由四匹雪白骏马拉着的鎏金香车,车帘晃动间,隐约可见里面环佩叮当的丽影。
林虎紧挨着车厢,魁梧的身躯绷得像张拉满的弓,闻言只是闷哼一声,铜铃般的虎目锐利如刀,鹰隼般扫视着汹涌人潮的每一个缝隙,仿佛要从那些绫罗绸缎、粗布短褐、高冠博带、金发碧眼的脸上分辨出潜在的威胁:“闭嘴!看好骡子!这地方,人比山里的狼还多还杂!一不留神,连人带车都能给你吞了!” 他本能地觉得,这喧嚣人海比那寂静山道更危险,无形的压力让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锦棠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透车窗缝隙,回望那巨大城门投下的、尚有余温的阴影边缘。景象在那里陡然撕裂!御街的繁华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破旧的草席、烂毡子上,蜷缩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像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包袱。一张张面孔枯槁如风干的树皮,浑浊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匆匆而过的华丽车马,嶙峋的手固执地伸向虚空,发出微弱断续、轻易就被御街鼎沸人声碾碎的乞求:
“贵人……行行好,赏口吃的……”
“孩子……孩子烧得滚烫……给个铜板抓副药吧……”
“老爷……可怜可怜……”
阿福也顺着锦棠的目光看到了,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结结巴巴地问:“小、小姐……这……京城也有……这么多要饭的?比咱们路上见的……还多……还……” 他似乎找不到词来形容那种触目惊心的对比。
陈安低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一种沉甸甸的清醒,像是给阿福,也像是给锦棠一个解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亦是百川归海之处。流民,哪朝哪代断过根?水旱蝗灾,战乱苛政,失了地的农人,破了产的小商贩……都往这龙气最盛的地方涌,盼着一条活路罢了。” 他熟练地控着缰绳,避开一辆疾驰而过的华丽马车溅起的泥点,那马车护卫的呼喝声嚣张刺耳。“小姐,先寻落脚处要紧。打听过了,贡院附近槐树巷有几处小院,虽不奢豪,胜在离龙门近,省却奔波之苦。”
马车缓缓驶离喧嚣鼎沸、流光溢彩的主御街,转入稍窄的辅路。两侧楼宇渐低,行人稍疏,空气中脂粉香和食物浓香淡去,多了几分市井烟火气和隐约的陈旧感。帝都的繁华底蕴并未消失,只是沉淀在每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里,渗透在斑驳院墙的砖缝间。七拐八绕,车轮碾过几处坑洼的积水,终于抵达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槐树巷。几株粗壮的老槐树伸展着虬枝,浓密的树冠在暮色四合的天空下投下婆娑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槐花香和一丝陈年木头、煤灰混合的烟火气。
陈安在一处不起眼的黑漆院门前勒住马。院门半开,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手里慢悠悠盘着两个油亮核桃的干瘦老头倚在门框上,眼皮耷拉着,像是睡着了,只有那两颗核桃在他枯瘦指间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摩擦声。
“老丈,”陈安上前,拱手施礼,语气客气中带着试探,“叨扰了。请问贵宅可有空房出租?我家小姐赴京赶考,想寻个清净所在,温习功课。”
老头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像蒙尘的玻璃球,慢悠悠地在锦棠素净的衣裙、陈安沉稳的面容、林虎铁塔般的身形和阿福稚气的脸上溜了一圈,尤其在林虎那鼓胀的太阳穴和腰间鼓囊囊的刀柄位置多停了一瞬,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像是刚睡醒。他随即又垂下眼皮,继续慢条斯理地盘他的核桃,声音拖得又慢又平,带着浓重的京腔和一种见惯不怪的漠然:“哦,赶考的小娘子啊……” 他伸出三根枯瘦得像老树根的手指,捻了捻,“独门小院,正房一间,东西厢各一,带个小天井。清静倒是清静。”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瞥了锦棠一眼,似乎在掂量这“清静”二字的价值,然后才慢悠悠地吐出那个令人心颤的数字,“月租,纹银十两。押三付一,少一个子儿免谈。”
“十两?!”阿福的惊呼几乎是炸响在寂静下来的巷子里,他猛地从骡子旁跳过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掰着手指头,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十两银子!我的老天爷!在咱们老家柳溪镇,十两银子够买两亩上好的水田了!还能盖两间亮堂堂的大瓦房!这……这院子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砌的?老丈,您这价也太……太咬人了!” 他后面的话被陈安一个严厉如刀的眼神狠狠瞪了回去,噎在喉咙里。
老头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皮终于完全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道极其不耐烦的精光,直直刺向阿福,盘核桃的动作也停了:“嫌贵?好——走——不——送!” 他一字一顿,京腔拖得老长,带着赤裸裸的驱逐意味,“京城居,大不易!懂不懂?贡院边上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就这价儿!爱租不租!不租别杵这儿耽误老汉晒太阳!晦气!” 他语气里的漠然和那种京城土着对外地人、尤其是对这些“穷酸”赶考书生固有的、居高临下的倨傲,毫不掩饰。
锦棠的心也重重一沉,像被那十两银子的秤砣狠狠砸了一下。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指尖触碰到那包冰冷坚硬的石灰粉,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和清醒。父亲变卖田产筹措的盘缠虽不算少,但这帝京的柴米贵贱,第一课便是这令人心惊肉跳的“安身”之价。她目光扫过那窄小局促的门脸和里面隐约可见的、不过方寸之地、铺着陈旧青砖的天井,压下心头的波澜和那丝被轻视的怒意,声音清冷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直接打断了阿福还想争辩的嘟囔:“阿福,噤声。不得无礼。”
她转向那房东老头,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倨傲的对话从未发生,声音清晰地穿透暮色:“老丈,十两便是十两。押三付一,我们租了。烦请老丈引路,看看房舍器物,交割清楚,立下字据,银钱即刻奉上。” 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和讨价还价。
老头这才真正正眼看向锦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意外和探究。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面容清丽温婉的江南小娘子,竟有如此决断和定力,面对这天价租金,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他咂摸了一下嘴,盘核桃的动作彻底停了,脸上的倨傲稍稍收敛了些,但语气依旧硬邦邦,像是找回了一点场子:“成!痛快!算你识货,是个明白人。” 他侧开身,让出了狭窄的门洞,露出里面更显局促的小小天井和一棵虬枝盘结的老石榴树,“院子是旧了点,胜在干净,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租客搅扰。文书契纸在屋里,进去立字画押,现银交割,咱家概不赊欠!”
陈安无声地叹了口气,对锦棠微微点头,示意接受这无奈的现实,眼神中既有对小姐魄力的赞许,也有一丝对盘缠消耗的心疼。林虎紧抿着唇,腮帮子咬得鼓起,鼻翼翕张,显然对这赤裸裸的“盘剥”极为不忿,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都跳了一下,但见小姐已一言定乾坤,只得狠狠瞪了那老头一眼,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闷头去解骡车套索。阿福则彻底哭丧着脸,看着陈安去取装银子的褡裢,小声地、一遍遍地嘟囔着:“四十两啊……进门就四十两雪花银啊……我的娘诶……” 仿佛心尖上的肉被活生生剜走了一大块。
锦棠率先迈步,跨过了那不算高的黑漆门槛。小小的天井里,青砖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青苔。那棵老石榴树沉默地伫立着,虬曲的枝干在暮色中伸展,枝头刚冒出嫩绿的新芽,在晚风里轻轻颤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吝啬地落在一角青砖地上,拉长了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袖中的石灰粉隔着薄薄的衣料,冰冷地硌着她的手腕。
京城,就这样以它最直接、最粗粝的“十两纹银”月租和“押三付一”的规矩,将第一道现实而深刻的沟壑,横亘在这位背负着家国重托的江南女解元面前。这沟壑的对面,是巍峨森严的贡院,是天下士子仰望的无上荣耀,亦是深不可测、暗流汹涌的权力漩涡。而她,刚刚付清了踏入这漩涡的第一笔,也是最基础的一笔“路费”。脚下方寸青砖,便是她在煌煌帝京的第一个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