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玉坊别院花厅里的茶香氤氲、笑语暗藏机锋,随着日影西斜,终于散去。然而,当锦棠踏着青石板路回到西厢那间窗明几净的书房,扑面而来的并非诗书雅韵的宁静致远,而是帝京城赤裸裸的生存法则,以最琐碎、也最沉重的方式,沉沉地叩响了门扉,将她从才学交锋的云端,重重拉回冰冷的现实泥沼。
陈安踏着几乎无声却异常沉重的步子进来,眉头锁得如同千年古树的根须盘结,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纹路都刻满了忧虑。他手里捏着一张墨迹淋漓的粗纸,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将那纸单子轻轻放在书案上,指尖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着上面几行刺目的墨迹:
“小姐,这京城的‘米珠薪桂’,老奴今日算是真真切切领教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绷紧的弓弦,每一个字都透着压抑不住的焦灼,“您看,上好精米,一斗要两百文!在咱们柳溪镇,顶天八十文!这翻了多少跟头?更别提那炭……” 他手指下移,戳在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上,“上好银霜炭,一斤竟要五十文!这烧的哪里是炭,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灶膛里丢一块进去,我的心肝都跟着颤!还有这盐,” 他指着另一处,声音都带着痛惜,“青盐半斤,三百文!寻常的笔墨纸砚,宣纸一刀、湖笔两支、松烟墨一锭,加起来竟要三两银子!比咱们那儿足足贵了三倍有余!”
他长长地、仿佛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浊气,那叹息沉重得几乎压弯了本就微驼的脊背:“这还只是日常嚼用、读书写字的基本开销。人情往来,才是真正的无底洞!处处需‘茶钱’开路,步步要‘辛苦钱’垫脚。今日去车马行询价,预备着春闱那日送您去贡院,那管事眼皮耷拉着,鼻孔朝天,哼哼唧唧半天不给个准话。还是塞了半钱银子的‘润喉钱’,他才肯撩起眼皮,给了个还算靠边的实价。” 陈安疲惫地揉着额角,“连这门房……” 他朝门外方向微微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方才我出去采买,张管家手下那个叫栓子的小厮,倚在门框上剔牙,话里话外地敲打,‘安叔,这深宅大院进进出出,门槛高,费鞋底子啊……’ 这不明摆着要‘鞋底钱’吗?这帝京的地界,真是寸步离不得银子开道!一个铜子儿掉地上,都能听见它被这地面吸进去的声响!”
话音未落,阿福也抱着几块劈好的柴火,垂头丧气地挪了进来。他小脸皱成一团,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鹌鹑,气鼓鼓地把柴火往墙角一放,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您说说,还有王法没了!方才那送柴的老汉,收了柴钱不算,搓着他那双黑乎乎、皴裂得像老树皮的手,咧着一口焦黄的牙冲我笑,‘小哥儿,瞧你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人。老汉我这一担柴,从城外西山吭哧吭哧挑到这深宅大院,骨头缝儿都颠散了架,您看……是不是赏几个大钱,让老汉买碗粗茶润润冒烟的嗓子?’ 这不明摆着是‘辛苦钱’吗?连个送柴火的都要刮一层油水!这京城,我看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连骨头渣子都要榨出二两油的销金窟!” 阿福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
锦棠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陈安递来的采买单子。那些刺眼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心上,灼烧着她从柳溪镇带来的、带着泥土气息和全家最后希望的盘缠。柳家别院的舒适雅致,是悬在头顶的华丽鸟笼。而维持这表面“体面”、支撑她安心备考的日常,其代价之沉重,如同巨石压顶。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案上摊开的《漕河纪要》,那些关乎国计民生、漕运积弊的宏论墨迹,此刻在眼前跳跃,竟显得有些遥远而苍白。她想起父亲那双布满厚茧、永远沾着泥土的大手,想起他佝偻着背在田埂上,对着几亩薄田精打细算每一粒谷子的模样。这三两银子的笔墨,抵得上多少担沉甸甸的稻谷?抵得上父母多少年的汗水?一股酸涩直冲喉头。
“知道了,安叔。”锦棠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细微的涟漪,竭力压下心头的波澜翻涌,“该打点的,不能省。银钱……省着用便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父亲母亲……攒下这些不容易。” 她转身,从书案抽屉里取出几个略显朴素的油纸包,里面是她出发前,母亲熬夜赶制的、晒得干透的笋干、蕨菜和几包自家炒制的山野茶,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一支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旧毛笔——那是恩师沈清和离乡赴京前,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明日,你随我去拜访几位……恩师沈先生在京的故友。礼数……总要尽到。” 父亲从未踏出过柳溪镇半步,她在京城唯一能攀附的“故交”,唯有恩师留下的人脉。这微渺的联系,是她在这陌生帝都唯一的浮木。
接下来的几日,锦棠在陈安的引领下,奔波于帝京各坊巷之间。她穿着素净得体的月白襦裙,发髻只簪一支木簪,带着那几包承载着家乡泥土气息的笋干、蕨菜和山茶,还有那支寄托着无限追思的旧笔。她按着恩师生前偶尔提及的名字和模糊的地址,怀着一丝对师门情谊的渺茫希冀和沉甸甸的忐忑,一一叩响那些或清雅或肃穆的门庭。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看似温情的拜访中,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一处位于城南文士聚居坊巷的小院,门庭清幽。门房接了油纸包和写有“江南道柳溪镇沈清和弟子林锦棠拜谒”的帖子进去。锦棠在阶下静静等候,春日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只觉指尖冰凉。半晌,门房才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敷衍的客气,将那油纸包递回:“我家先生说了,沈先生仙逝多年,往事如烟,不便再叙。东西……还请收回。请回吧。” 那扇在她面前轻轻合拢的木门,隔绝了门内可能存在的书卷气息,也隔绝了她试图抓住的、属于恩师的最后一点联系。
另一处位于城东、门楣古朴的宅院,主人倒是隔着门厅见了。一位须发皆白、穿着半旧道袍的老者,坐在厅堂上首,目光浑浊,听完陈安代述的来意,又看了看锦棠手中的旧笔,长长叹了口气:“清和啊……唉,当年惊才绝艳,可惜,可惜……你是他的弟子?” 他目光扫过锦棠洗得发白的衣角,带着一丝物是人非的苍凉,“难得你还有这份心,记得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东西……留下吧。清和的弟子,也算是故人之后了。” 老者语气萧索,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对锦棠的来意和现状并无太多关切,只挥了挥手,“京里是非多,你一个女娃子,又是清和的弟子,更要谨言慎行,莫要……辱没了他的清名。柳侍郎府上……那等地方,更要小心,莫要被人当了枪使。” 话语间,是过来人的洞悉和对故友弟子的一份隐隐担忧,却也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最后,锦棠抱着几乎熄灭的希望,来到了国子监后身那处清幽简朴的小院。她递上同样的名帖和那支旧笔。国子监司业王仲谦,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温和中蕴着刚正的老者,竟再次亲自在院中那棵老枣树下迎候。书房内,陈设依旧极其简单,唯书盈四壁。
“锦解元,”王司业请锦棠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支旧笔上,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惜与怀念,“这支‘松鹤笔’……是清和兄的心爱之物。当年他离京时,曾说留与家乡一位灵秀弟子。原来……是你。” 他亲手为锦棠斟了一杯清茶,态度平和而郑重,“清和兄学贯古今,胸有丘壑,惜乎天不假年。你能承其衣钵,高中解元,清和兄泉下有知,亦当含笑。”
锦棠喉头哽咽,捧着那杯温热的茶,感受着那来自恩师故友的、纯粹的温暖与认可。
王司业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凝重,带着推心置腹的沉重:“只是,贤侄女,帝京之地,龙蛇混杂,权贵云集,亦是漩涡暗涌之所。你一介寒门女子,以清和弟子、解元之身入京,本就瞩目,更易招致非议与觊觎。切记,在京华,清名最是要紧!此清名,非虚名,乃清和兄一生秉持之清正风骨!谨言慎行,潜心向学,以真才实学立身,方不负师恩。莫要轻易卷入是非之中,更莫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却重逾千钧的警示,“尤其是……柳家。柳侍郎位高权重,门庭若市,攀附者众。然其门第……水太深,也太浑。贤侄女借住其别院,已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更需时时自省,处处留心,莫要授人以柄,更莫要……被人当作过河的卒子、借力的刀枪。清和兄视你如己出,老夫亦不愿见其弟子,行差踏错,陷于泥淖。” 最后几句,他说得极慢,极重,字字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锦棠心上,激起阵阵寒意与更深的孤寂感。那是对故友弟子的深切忧虑,也是对世道人心的透彻洞察。
回到鸣玉坊别院,那份被王司业纯粹师门情谊带来的短暂暖意,瞬间被别院内更庞大、更粘稠的寒意所吞噬。
管家张全依旧是一副无可挑剔的恭谨谦卑模样。见锦棠回来,立刻从影壁后迎上前,躬身行礼,腰弯得恰到好处,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言语周到:“锦小姐回来了。一路辛苦。热水已备好。” 然而,他那看似恭敬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像滑腻冰冷的蛇信子,飞快地在锦棠略显疲惫的脸上、素净得近乎寒酸的衣裙上扫过,尤其在陈安手中空了的褡裢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充满了精细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估量,仿佛在计算她今日拜访的“价值”,又像是在无声地确认着她的“斤两”。
穿过连接前后院的回廊,假山石嶙峋的阴影后,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更加肆无忌惮:
“……呸!一个乡下教书匠的徒弟,真当自己是金凤凰了?住着咱们府上的院子,摆什么清高谱儿!瞧她那身打扮,连府里三等丫头都不如!还带着些土坷垃当宝贝送人,笑掉大牙!”
“就是!还解元呢?谁知道是不是走了她那个死鬼老师什么门路?穷酸教书匠,能教出什么真才实学?我看啊,老爷也就是看在她老师那点薄面上,可怜她,打发叫花子似的给个地方住!门房栓子说了,她今天去拜门,人家连门都不让她进!”
“活该!穷酸师徒的弟子也想登天?还招惹山匪?啧啧,指不定路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离她远点,沾上晦气!”
那些细碎、鄙夷、带着浓重恶意和赤裸裸阶级优越感的言语,如同淬了毒液的冰锥,狠狠扎向锦棠。她脚步未停,面色平静如水地走过回廊转角,仿佛未曾听闻这污言秽语。唯有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保持清醒和那深入骨髓的孤寒。她知道,在这些仆役眼中,她和恩师一样,是清贫的象征,她的解元身份,不过是借了死人的光,是僭越,是笑话。
深夜。万籁俱寂。鸣玉坊的喧嚣早已沉入梦乡。别院深处,唯有锦棠房中一灯如豆,倔强地在浓重的夜色里撑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如同寒夜里旷野上孤独的萤火。
她独坐灯下,面前摊开的书卷,那些熟悉的墨字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模糊、扭曲、难以捕捉。窗外,老槐树虬曲的枝桠在料峭的夜风中摇曳,投在薄薄窗纸上的影子如同无数张牙舞爪、形态诡异的鬼魅,随着烛火的明灭而疯狂地婆娑舞动。
白日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激烈翻腾、碰撞:
王司业忧虑深重的“行差踏错,陷于泥淖”;
张全那恭敬面具下无处不在、滑腻如蛇的窥探与估量;
下人窃语中“乡下教书匠”、“穷酸师徒”、“土坷垃”、“晦气”的鄙夷、恶意与幸灾乐祸;
那扇在她面前轻轻合拢的木门;
老道士口中“莫要辱没清名”的叹息;
陈安递来的那张写满惊人数字、如同催命符般的采买单;
阿福委屈通红的脸庞……
这一切,连同袖袋里那包冰冷坚硬、如同她最后一道护身符的石灰粉,连同书案上那支温润的“松鹤笔”,如同无数沉重的铅块,一层层、一块块,无情地堆积在心头,沉甸甸地压着,几乎要碾碎那点残存的呼吸空间。这方寸雅致、花木扶疏的庭院,于她而言,是华丽的囚笼,是审视的牢狱。花厅是战场,市井是战场,连这看似庇护的屋檐下,亦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充斥着鄙夷与算计的泥沼。
灯花“啪”地一声轻爆,溅起几点微小的火星,瞬间又归于沉寂。昏黄的光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映得锦棠的脸庞明明暗暗。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袖中那包硬物的轮廓,又缓缓抚上书案上那支恩师留下的旧笔。冰冷的触感与温润的木杆交织在一起,透过薄薄的春衫衣料,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和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恩师手书那力透纸背的“知行合一”四字箴言,如同洪钟大吕,在心头无声却有力地回响。知世情之艰险,知人心之叵测,知阶级之壁垒森严,知前路之荆棘丛生,如临深渊。而“行”,在这煌煌帝京,在这无形的漩涡、有形的重压与无处不在的鄙夷之中,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清醒如斯,坚韧如斯,更要……清白如斯,方不负恩师所托,不负那支“松鹤”笔尖曾流淌过的清正风骨。她输不起,她的身后,是柳溪镇田埂上父母佝偻的身影,是恩师沈清和未竟的遗志,是那支笔所承载的、不容玷污的师门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