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公堂后方的阅卷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巨大的厅堂内,数十张紫檀木案整齐排列,每张案头都堆叠着如山般的朱卷(誊录后的试卷)。烛台高擎,牛油大烛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诸位阅卷官们或凝神细读、或蹙眉思索、或疲惫揉额的面容照得明暗不定。此地,便是决定数千举子命运的最终审判所。而此刻,风暴的中心,正聚焦于那份笔力刚劲、观点惊世的“地字柒佰叁拾号”朱卷。
这份试卷首先在赵侍郎负责的“《春秋》房”内引发了轩然大波。赵侍郎本人强忍着疲惫仔细读完,已是面色铁青,胡须微颤,仿佛被文章末尾那“女子可为国用”的论断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他虽重规矩,但并非完全昏聩,不得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承认:“此子…笔力雄健,结构森严,引证浩繁,非俗流所能为。论漕运、吏治诸弊,亦…颇有些见地。”然而,其核心观点,尤其是关于“女子可为国用”的论述,在他眼中无异于洪水猛兽,是彻头彻尾的“离经叛道”!
“然则!”他猛地提高声调,手指重重戳在试卷上,几乎要将纸张戳破,“荒谬!荒谬至极!‘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古训昭昭,女子干政乃国之大忌!此子竟敢公然鼓吹,置纲常伦理于何地?其言辞之僭越,已非狂生之论,近乎妖言惑众,动摇国本!才学愈高,其为害愈烈!断不可取!必须黜落!”
同房中,立刻有几位思想保守、素以卫道士自居的考官随声附和,唾沫横飞: “赵大人明鉴!才学虽佳,然心术不正!若让此等言论上榜,岂非告知天下读书人,朝廷鼓励此等歪理邪说?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科举取士,首重德行!此子德行有亏,纵有子建之才,亦当黜落!否则何以表率天下士林?” “黜落!必须黜落!否则我等岂非成为士林笑柄,将来有何颜面立于朝堂?”
一时间,“《春秋》房”内充满了义愤填膺的斥责之声,仿佛林锦棠的文章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毒草。
然而,并非所有考官都作此想。一位须发皆白、目光却依旧清亮睿智的老翰林(乃是清流领袖周老大人的门生故旧,姓王)仔细阅卷后,竟激动得手指发抖,豁然起身: “不然!诸公之见,老夫实难苟同!”王老翰林声音洪亮,压过了嘈杂的议论,“老夫观此文,非但不是妖言,实乃振聋发聩、救国济世的良药!其论据之扎实,洞察之深刻,对策之缜密,纵观今日所有试卷,可谓鹤立鸡群,无出其右者!其所言之弊,哪一桩不是血淋淋的事实?其所提之策,哪一条不是切中肯綮、具有操之可行的方略?至于女子之论——”
王老翰林目光如电,扫过赵侍郎及其支持者,慨然道:“更是石破天惊,直指我朝人才选拔之积弊!‘岂独生于男子’?问得好!问得痛快!我朝昭华公主殿下,聪慧仁明,勤政爱民,才德岂逊于任何男儿?为何女子有才便只能困守深闺,不能报效国家?此乃明珠投暗,国之损失!此子有如此超卓之见识、如此磅薄之胆略、如此经世之实学,实乃百年难遇之国士之器!岂可因循守旧,固于男女之见,便埋没此等擎天架海之大才?!”
另一位与军方关系密切、深知边关艰难、素来厌恶空谈的兵部郎官方大人也沉声开口,声音带着金铁之音:“赵大人,王老大人。下官不通太多大道理,但此文于边备、漕运、吏治之见解,非纸上谈兵,直如亲历。尤其是关于厘清权责、杜绝中层将吏贪墨冒饷之策,可谓老成谋国,句句说在我等心坎上。如此洞悉实务、有策有略的实干之才,若因些许‘不合时宜’之论便弃之不用,岂非自毁长城,寒了天下欲务实做事者之心?”
两派意见针锋相对,争吵愈演愈烈。赵侍郎面红耳赤,坚持黜落,甚至扬言要上本参劾取中此卷者“败坏纲常”;王老翰林等人则力保其中式,甚至要求将其列为前茅,认为此乃“为国取才,不拘一格”。争议迅速从“《春秋》房”之内蔓延至整个阅卷官群体,其他各房的考官也被惊动,纷纷前来索卷观看,看完后亦是意见纷纭,支持与反对者皆不乏其人。一时间阅卷房内议论鼎沸,声浪喧天,僵持不下,正常的阅卷进程几乎被打断。
此事很快惊动了本次春闱的主考官——一位以持重公允、深得帝心着称的刘阁老。他闻报后,命人将试卷即刻取至其单独辟出的静室之中,屏退左右,在灯下细细阅读。阁老看得极慢,时而颔首,时而蹙眉,当读到“女子之论”时,亦是久久沉默,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宇间满是凝重与权衡。他深知此文分量,其才学见识堪称本届魁首,但也预见到一旦取中,尤其若是高取,必将引发朝堂巨大的争议和保守势力的猛烈攻讦。这不仅仅是一份试卷,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可能引火烧身的政治符号。
正当刘阁老沉吟难决之际,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他的心腹长随引着一名身着低调青色宫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那太监并未多言,只是恭敬地呈上一封密封的函件,低声道:“阁老,宫里传来的。”
刘阁老心中一凛,接过拆开,里面并非正式谕旨,而只是一张素笺,上面以熟悉的、略显娟秀却带着力道的笔迹写着一行字:“闻今科有雄文出世,争议颇大。陛下与咱家皆云:取士之要,在于为国选才,但问才学,不论其他。”
落款处,盖着一方小小的、却重逾千钧的私印——那是昭华公主殿下常用的印鉴之一!
这句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冷水,又如同在重重迷雾中亮起一盏明灯。虽未明言,但其倾向,已昭然若揭!这既是对“才”的极度看重,亦是对“争议”的一种默许,甚至是对保守势力的一种无形敲打与对革新观点的隐晦支持!
刘阁老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所有的犹豫与权衡瞬间有了答案。他小心翼翼地将素笺收入袖中,整了整衣冠,面色沉静地走出静室,重回喧闹的阅卷大厅。
众人见主考官出来,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赵侍郎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拱手道:“阁老!此等悖逆之文,断不可…”
刘阁老轻轻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环视全场,尤其是在面色变幻不定的赵侍郎和面露期待的王老翰林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公之议,老夫已尽知。科举取士,为国选才。才之高下,首在文章。此文,”他指了指案上那份朱卷,“诸公皆已阅过。其才学之优、见识之远、论理之密、策画之精,老夫与诸公皆有目共睹。本届考生中,罕有能及者,谓其独占鳌头,亦不为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不忿的保守派考官,语气转为凝重:“至于其中观点,纵有惊世骇俗、不合于俗见之处,然其心系社稷,言出有据,忧国忧民之赤诚溢于言表,并非哗众取宠之妄言。陛下常言,求才若渴,当有容人之量。岂可因一言不合己意,便弃擎天之材于尘埃?若如此,科举何以称‘至公’?”
最后,他声音陡然提升,一锤定音:“老夫身为总裁,责任所在。我意已决。此卷,非但要取中,依其文采见识,当位列一甲!一切后果,由老夫一力承担!”
阁老一言既出,满堂皆静。惜才派如王老翰林等人面露欣慰激动之色,长舒一口气。保守派如赵侍郎等人,虽面色铁青,嘴唇翕动,但在陛下与公主隐约的态度、主考官斩钉截铁的决断以及那份文章本身无可辩驳的卓越面前,再也无人敢强项反对。赵侍郎最终化作一声极其不甘又无奈的叹息,重重坐回椅中,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糊名被郑重拆开。 “地字柒佰叁拾号”朱卷对应的姓名、籍贯赫然呈现—— “林锦棠,籍贯江南……”
这个名字,伴随着其惊世骇俗的文章与高中一甲的爆炸性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迅速从森严的贡院传出,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帝京的官场与士林。
阅卷房内的争议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林锦棠的名字和她的文章,注定将在朝堂之上,掀起更大的风暴。然而此刻,她凭借自身卓绝的才华、那份掷地有声的策论,以及关键时刻来自高处的微妙支持,终于冲破了重重偏见与阻碍,让那蒙尘的明珠,绽放出了第一缕惊世骇俗、足以照亮未来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