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登科巷,转上通往承天门的宽阔御道。天色已由靛蓝转为鸦青,东方天际的鱼肚白逐渐扩散,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霞光。越靠近皇城,空气中的肃穆与威压之感便愈发凝实,仿佛无形的巨手攫住了每个人的呼吸。御道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如镜,两旁伫立的禁军侍卫岗哨更加密集,他们身披铁甲,在渐亮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如同沉默的丛林,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辆驶过的马车,维持着令人窒息的绝对秩序。先前还能听到的零星市井余音已彻底断绝,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辘辘声和马匹偶尔压抑的响鼻声,一种近乎神圣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着这通往帝国权力核心的最后一段路途。
阿福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马车,最终在离巍峨宫门尚有百步之遥的指定区域缓缓停下。此处已密密麻麻停满了各式马车,华贵的、简朴的,皆按照指引排列有序。车夫们皆垂手低头,肃立一旁,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所有新科贡士需在此下车,整理仪容,然后步行至宫门前那片以白灰划出的特定区域,依照会试名次列队,静候那决定命运的宫门开启。
林锦棠再次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清冷而带着一丝皇家御道特有的尘土与威严混合的气息。她仔细抚平了青罗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正了正头上的儒巾,确保周身没有丝毫凌乱失仪之处,这才从容不迫地推开车门,步下马车。她的双脚刚踏上那冰凉坚硬、承载了无数士人梦想与失落的广场地砖,便仿佛触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瞬间感受到了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如同密集箭矢般的目光,灼热地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她的出现,就像一颗烧红的烙铁投入了冰水之中,瞬间打破了那层压抑的平静,激起了剧烈而无声的沸腾。原本还在低声交谈、互相鼓励或默默沉思的贡士们,几乎同时戛然而止,动作僵住,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她,汇聚成一道复杂难言的视线洪流。
那目光中包含着太多情绪:有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从头到脚剖析一遍的好奇与探究;有深沉而严厉的、衡量着她斤两的审视与评估;有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之物的震惊与恍惚;有隐晦却尖锐的、如同芒刺在背的嫉妒与不甘;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眼中,流露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赞叹,或是淡淡的同情。
窃窃私语声如同地下暗河般在沉默的表象下迅速蔓延、交织: “快看!是她!林锦棠!那个女贡士!” “嘶……竟真的这般年轻?瞧着模样倒是周正,可这…这真是破了天荒了……” “嘘!小声点!瞧那通身的气度,沉稳如山,倒不似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怯懦,确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 “哼,风骨?不过是哗众取宠,侥幸得逞罢了!若非陛下……哼,女子焉能与我等圣贤门生并列于此?真是玷污斯文!” “兄台慎言!听闻其会试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连刘阁老都击节赞叹,称之为‘经世之才’,岂是你我能轻易置喙的?” “文章再好,触及根本大防亦是徒劳!‘牝鸡司晨’之言何等悖逆!真不知陛下今日会如何圣裁…” “快看那边,苏家的马车也到了,苏婉小姐也下来了…” 众人的目光又下意识地在刚刚下车、正努力维持着端庄仪态的苏婉和沉静独立的林锦棠之间来回扫视,无形的比较和审视在空气中碰撞。苏婉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令人不适的聚焦和对比,她强自镇定,下巴微微抬起,试图维持世家贵女与生俱来的骄傲与优越感,精心修饰过的面容却因紧绷而略显僵硬,闪烁的眼神和微微抿起的嘴角,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与压力。她刻意避开林锦棠的方向,只与身旁几位相熟的世家子弟贡士颔首示意,低声交谈,仿佛这样才能重新确认自己的位置。
不仅贡士之间,连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的禁军士兵,他们的目光虽然依旧平视前方,但眼角的余光似乎也不可避免地扫过那抹独特的身影;更远处,一些得以在指定区域外围观礼的低阶官员、各府家仆,更是忍不住踮起脚尖,交头接耳,手指暗中指向林锦棠的方向,脸上充满了惊奇与议论的热情。
林锦棠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对周遭这一切灼热探究的目光、那些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却字字清晰的窃窃私语全然不觉。她面色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目光澄澈而平和,既不高傲地迎向那些目光,也不怯懦地避开。她依照一旁礼部官员低声的指引,缓步走向贡士队列中属于自己的位置——因是一甲第三,她的位置极为靠前,几乎就在队列的最前列,与另外几位一甲、二甲前列的贡士并肩。
她的步伐沉稳而均匀,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背脊挺得笔直,如松如竹,那身崭新的青罗袍服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泛着庄重而内敛的光泽。她既没有因为成为全场焦点而露出半分得意或惶恐之色,也没有为了彰显不同而刻意表现出任何特立独行的姿态。她的一切行动皆自然流畅地遵循着既定的礼仪规范,仿佛她天生就应该站在这个位置,与这些来自天下各地的英才俊杰一同,坦然等待帝国最高权力的检视与遴选。
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坦然与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反而让一些原本准备看笑话或心存轻蔑的人感到些许意外、困惑,甚至无趣。她就像一片深沉的湖泊,任你狂风掠过,也只能激起表面细微的涟漪,无法扰动其深处的静谧。这份沉静的力量,竟在无形中化解了不少潜在的敌意,也让一些持中立态度或暗中欣赏其才学者暗暗颔首,心生感慨。
站在队列的最前方,林锦棠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以及两侧投来的各种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不解,有期待。她能听到自己胸腔内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如同沉稳的战鼓;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周围许多人那压抑不住的、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暴露着他们内心的紧张与不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野心、恐惧、以及历史性时刻来临前的窒息感,沉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她微微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高耸入云、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朱漆宫门。门上那纵横各九、一共八十一颗碗口大的鎏金铜钉,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开始反射出耀眼而冰冷的光芒,如同巨兽审视众生的冰冷眼眸。门后,就是决定她以及身边这数百人一生命运的场所——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金銮殿。
她知道,关于她的争论、审视、敌意与期待,绝不会因为她的平静而停止。那些目光背后,是朝堂之上仍在激烈交锋的立场和态度,是千百年来固化的观念与新生力量碰撞的火花。但她已无所畏惧。文章已然写出,观点已然阐明,一路荆棘坎坷也已闯过。此刻,她站在这里,代表的已不仅仅是她个人,她的身上,寄托着恩师沈清和的未竟之志,折射着北行路上所见百姓的疾苦,更承载着无数被禁锢于深闺、无法施展才华女子的微芒希望,是一种冲破桎梏的可能性。
她轻轻合上眼,将外界一切嘈杂摒除于心外,复又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细微的波动也归于彻底的沉寂,只剩下纯粹的坚定与无比的专注,如同打磨锋利的宝剑,收敛了所有光华,只待出鞘一刻。
东方,朝霞已彻底燃透,绚烂如锦缎。 承天门前,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上,数百名贡士鸦雀无声,如同等待检阅的军队,又如同即将献祭的羔羊。 所有的窃语、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野心与恐惧,都汇聚成一个共同而焦灼的期待—— 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无上荣耀与严峻考验的宫门,何时才会轰然开启?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