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声的笔耕中悄然流逝,殿内唯有墨香与烛火气混合,以及那数百支笔尖划过宣纸汇成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沙沙细响。日影渐斜,透过高窗棂格的光柱缓缓移动,将金碧辉煌的大殿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庄严图案,光影在蟠龙金柱和贡士们的蓝色袍服上静静流转。
忽然,御座之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叩指声。侍立一旁的司礼太监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立刻躬身趋前,随即挺直身体,那尖细却异常清晰、能穿透大殿每一个角落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冷水滴入滚油: “陛下有旨:宣一甲第三名,江南贡士林锦棠,近前奏对。”
嗡——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那持续不断的沙沙书写声戛然而止!几乎所有贡士的笔都顿住了,手腕悬在半空。无数道目光——震惊、难以置信、强烈的羡慕、难以掩饰的嫉妒、以及深切的担忧——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那抹位于队列最前方的、与众不同的蓝色身影。 御前召对! 在这数百英才云集、陛下亲临的殿试之上,第一个被点名近前奏对!这是何等的殊荣与恩宠,又是何等的压力与考验!其意味之深长,足以让所有人瞬间浮想联翩,心神震荡。
林锦棠的心也是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但她强大的意志力瞬间压下了一切波澜。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周遭所有的杂念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随之而来的是极致的冷静。她从容不迫地放下笔,将其搁于笔山之上,起身,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袍服的襟袖,然后低眉敛目,迈着沉稳而均匀的步伐,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交织注视下,一步步穿越寂静的大殿,走向那高高在上、笼罩在光影与威仪之中的御座。她的步伐不见丝毫滞涩慌乱,背脊挺直如松,姿态恭谨而不显卑微,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节拍之上。
行至御前丹陛之下,约十步之遥,依礼缓缓跪倒,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臣,江南贡士林锦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平身。”世宗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和淡然,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审视意味,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朕览汝之策论,锐气勃发,指陈时弊,颇多惊人之语,亦有其理。然,纸上谈兵易,临机决断难。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非仅凭书生意气可贯通。朕今有几问,汝需据实直言,不得隐讳。”
“臣,谨遵圣谕。”林锦棠应声起身,依旧微微垂首,目光谦恭地落在御座前那一片光洁如镜的金砖之上,屏息凝神。
“汝开篇即言‘综核名实’乃拨乱反正之根本,甚合朕意。然,积弊已久,上下相蒙。如何方能真正穿透重重迷雾,令天下官吏不再欺上瞒下,真正做到名实相副?”皇帝的第一个问题便如同重锤,直指历代王朝最难破解的核心困局,目光如炬,落在她的身上。
林锦棠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略一沉吟,仿佛在脑海中快速梳理脉络。片刻,她清晰而稳定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足以让御座上的皇帝听得清清楚楚:“回陛下。臣愚见,除严考课、明赏罚此等常规之外,更需着力于‘通上下之情’,打破信息之壅塞。其一,须广开言路,并确保言路畅通。不仅设登闻鼓、肺石函,更应定期派遣可信之巡按御史、观风使,微服暗访,深入州府县衙乃至乡野村落,使民间之真正疾苦、吏治之真实贪腐能越级上达天听,令地方官吏知有所忌,不敢肆意妄为。其二,或可革新信息传递之方式。现今驿传虽速,然亦有局限。臣尝闻泰西诸国或有更迅捷之通讯法门,朝廷若能留意探求,或能觅得良方。信息传递若能再快数分,则欺上瞒下之难度便增数倍。其三,亦是根本之策,需使‘务实’、‘干练’之于官员自身,利大于弊。若清官能吏必得快速升迁,备受尊荣;而贪官庸吏必遭即刻严惩,身败名裂,且此升迁黜陟之过程力求公正、透明、有例可循,则天下官员为自身计,自会趋‘实’而避‘虚’,求‘干’而弃‘庸’。此乃导之以利,齐之以法。”
她引用了《周礼》中“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的考核思想,又结合了历史上因言路堵塞、下情不能上达而导致政权衰落的深刻教训,最后落脚于制度设计与人性引导,层层递进,既有历史纵深感,又有现实操作性。
皇帝目光深邃,听完不置可否,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点,继续问道:“汝文中屡次提及‘民生多艰’,字里行间似有未尽之言,甚至暗示朕之天下并非处处皆盛世景象。依汝实地所见所感,当今最迫在眉睫、能立竿见影之惠民之策为何?”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近乎质疑皇帝统治成果的问题,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雷霆之怒。殿内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许多贡士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锦棠却毫无惧色。她甚至微微抬起了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虽然很快又因礼制而恭敬地垂下,但那瞬间勇气与真诚交织的眼神,已如惊鸿般烙印在众人心中:“陛下恕臣直言。天日之下,必有阴影;盛世之侧,亦有悲鸣。臣北行数千里,目睹运河纤夫肩胛血肉模糊号子凄厉,眼见田间老农缴纳苛捐杂税后望着空荡米缸黯然神伤,此皆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非敢以妄言欺君。故臣以为,当今最迫切之惠民策,并非朝廷额外施恩加赋,而是‘截流’与‘开源’双管齐下。”
“哦?‘截流’与‘开源’?细细奏来。”皇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似乎被这简洁而有力的概括所吸引。
“‘截流’,即雷霆万钧之势,严厉查处各级官吏、胥吏在征收赋税、经办公务时的一切盘剥勒索、耗外加耗、巧立名目!此乃从百姓身上剜肉而补国库之疮,实为民困苦之源,亦伤国之根本。须以非常之力,明定章程,削减不必要的中间环节,并许民直接告发胥吏乃至官员之贪墨,查实者重奖,诬告者反坐。此举若能严格执行,胜过百万缗钱之赏赐。‘开源’,则是在鼓励农桑、兴修水利之本政外,或可谨慎放开部分海禁或边贸,允百姓因地制宜,发展手工业、商业。譬如江南之丝、瓷、茶,若能有更顺畅之渠道出海贸易,则利皆归於朝廷与民,而非尽入贪官豪强之私囊。民富,则国用自足;民安,则社稷方能真正长久安康。此乃《尚书》所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之真义,亦是圣贤垂训,治国之至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铿锵,充满了真挚灼热的情感与坚定不移的信念。
最后,皇帝沉吟片刻,问出了一个看似与前两个务实问题无关、却实则意味深长、直指近期朝野争议核心的问题:“朕闻汝力主‘不拘一格用人才’,甚至…于文章中提及女子之才亦可为国所用。此言是否失之偏激,过于理想?岂不闻‘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之古训?此举岂非动摇国本?”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连一旁静坐、一直保持端庄仪态的昭华公主,端茶盏的纤指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波流转间,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殿下的林锦棠。
林锦棠心中了然,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敏感的考验。她面色平静如水,应对从容:“陛下圣明。古训自有其时代之理,然治国亦需与时俱进,观其通变。臣所谓‘不拘一格’,其核心首重其‘才’与‘德’,而非其‘格’。昔有妇好助商王武丁开疆拓土中兴殷商,冼夫人抚百越保岭南数十年安定,皆为青史留名、功在国之巾帼。才德兼备者,无论其出身寒微、地域远近,乃至…性别为何,为何不能因其才德而为国所用?陛下开科取士,网罗天下英才,乃旷世圣德,天下归心。若因固守旧‘格’而遗弃明珠,岂非自折栋梁,亦是国之损失?臣今日之言,非仅为女子张目,实为天下一切怀才不遇之士请命,为陛下之江山社稷求贤耳!望陛下察之!”
她巧妙地将问题提升到了“为国求贤”、“广纳英才”的宏大格局,并以不容置疑的历史事实为依据,既回应了质疑,又再次坚定不移地强调了唯才是举、唯德是举的核心观点,言辞恳切,逻辑严密,滴水不漏。
一番对答,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见解深刻而务实,既展现了过人的才学胆识与沉稳气度,又饱含着真挚的忧国忧民之情怀。更重要的是,其核心主张——“综核名实”、“畅通言路”、“民生为本”、“不拘一格降人才”——无一不隐隐切中了皇帝世宗内心所欲推行却因重重阻力而步履维艰的改革方向,尤其是那关于打破常规、“才”重于“格”的论述,更是精准地说到了他心坎最深处。
世宗皇帝听着她逻辑严密、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陈述,目光中的审视与探究逐渐化为难以掩饰的赞赏与深沉的思索。他久久地注视着殿下这位年轻却见识非凡、胆魄过人的女贡士,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御座的扶手,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波澜涌动。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皇帝的最终反应。只见陛下缓缓颔首,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只说了两个清晰的、足以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字: “甚好。”
虽只有两个字,但其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景下,从皇帝口中说出,其意味已重逾千钧,仿佛已为这场御前奏对定下了基调。他随即挥了挥手,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锦棠心领神会,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平稳:“谢陛下垂询。”然后,保持着那份恭谨与沉着,稳步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整个过程,从容不迫,仪态完美,仿佛刚才经历那场雷霆万钧考验的并非是她。
经此御前召对,林锦棠之名,已不仅限于那篇惊世骇俗的笔墨文章,更以其从容气度、深刻见识与过人胆魄,真正地、深刻地触动了那九重宫阙之上、深谙制衡之术却也求才若渴的帝心。殿试的最终结果,似乎已在无声的暗流与皇帝的深思中,悄然酝酿。而那最终皇榜上的名字序列,也必将因此番奏对,而生出新的、微妙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