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晨曦微露,东方天际刚被染上一抹淡淡的蟹壳青,整个帝都却已如同苏醒的巨兽,躁动不安。通往皇城承天门的御道两侧,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士子们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三年一度、足以令整个帝国为之沸腾的盛事——传胪大典。今日,新科进士的尊姓大名将被鸿胪寺官员以最庄严的方式宣告天下,而那最为耀眼的鼎甲三元,更将披红挂彩,跨御街,赴琼林,享受无尽的恩宠与荣光。
皇宫之内,气氛更是庄严肃穆到了极致。身着各色禽兽补子、按品级排列的文武百官,序列于从金水桥延伸至巍峨太和殿丹陛下的广阔广场之上,纹丝不动,如同彩色的陶俑。新科贡士们则穿着礼部新赐的蓝罗袍、皂缘青衫,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怀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志忑,立于百官之后最前列的位置。初升的朝阳将金光洒在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上,琉璃瓦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辉煌光芒,汉白玉栏杆与蟠龙御道洁净无瑕,整个宫城笼罩在一片神圣、恢弘而令人敬畏的氛围之中。
净鞭三响,清脆凌厉的声音划破长空,压下了所有的细微嘈杂。随即,钟鼓楼上的编钟与鼍鼓同时奏响,庄严恢弘的礼乐如同潮水般漫过整个广场。在手持旌旗、伞盖、斧钺的銮仪卫引导下,皇帝陛下的全副仪仗缓缓出现。世宗皇帝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轻晃,面容隐在旒珠之后,看不真切,唯有无边的威仪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他升御太和殿宝座,接受百官及新科贡士的山呼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如同海啸,层层叠叠,震动着空气,回荡在宫墙之间,昭示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大礼参拜完毕,空气中紧绷的弦几乎到了极限。最为激动人心的传胪唱名,终于要开始了。鸿胪寺卿,一位年高德劭、声音洪亮的老臣,神色肃穆,步至丹陛之前最显要的位置,面向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官员与士子。他手中捧着那份由皇帝朱笔钦定、以明黄绫缎书写的皇榜,深吸一口气,运足丹田之力,声音洪亮、悠长而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咸亨x年x月x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已毕,全场死寂。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卷黄绫之上。
鸿胪寺卿稍作停顿,展开皇榜,目光扫过最上方的三个名字,运足中气,以更加高昂清晰的声调,唱出了第一个名字:
“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扬州府,沈文渊!” 声音落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由衷的羡慕与赞叹。一位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的青年士子激动出列,身形微颤,向着御阶方向深深叩拜。
紧接着,榜眼之名随之唱出,同样引来无数瞩目。
然后,最关键、最令人窒息的一刻到来。鸿胪寺卿的目光落在那第三个名字上,即便是他这般历经风浪的老臣,握着皇榜的手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毕生的气力都灌注于这一声之中,用前所未有的、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嗓音,石破天惊地唱出: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青州府,林锦棠!”
“林——锦——棠——!”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九天神雷,接连炸响在太和殿广场的上空,其威力远超之前两个名字!
一瞬间,万籁俱寂,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风停了,旗幡不再摆动。阳光似乎都顿住了流淌。
百官队列中,无数张或苍老或中年、素来沉稳持重的面孔瞬间僵住,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许多低垂着头的官员猛地抬起头,目光惊骇地望向御阶之上的鸿胪寺卿,又难以置信地相互对视,仿佛急于确认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差错。新科进士的队伍中更是如同滚烫的油锅泼入了冰水,瞬间炸开了锅!震惊、茫然、骇然、极度嫉妒、不可思议……种种极端情绪在数百名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与期待中的士子脸上疯狂交织、碰撞、扭曲!
“谁?!林锦棠?是那个……那个女的?!” “探花?!她竟然是探花?!” “荒谬!荒唐!千古未闻!!” “这……这怎么可能?!礼法何存?!体统何在?!” “陛下……陛下竟真的点了她为探花?!”
死寂之后,是难以抑制的、如同决堤洪水般汹涌而起的惊叹、质疑与议论声!尽管殿试之后已有风声流出,但当这一切被以最正式、最庄严的国典仪式公之于众时,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颠覆性的、摧枯拉朽的!森严的朝堂礼仪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压抑不住的哗然所冲破,维持秩序的御史和鸿胪寺官员面色严峻,连连以目光示意,才勉强压下这失控的声浪。
而在那一片哗然与无数道灼热、惊疑、嫉妒、审视的目光如同箭矢般交织聚焦之下,一抹清丽而无比坚定的蓝色身影,从容出列。
林锦棠的心在胸腔中剧烈地擂动,血液奔涌的声音如同雷鸣,几乎要淹没周遭的一切嘈杂。十年寒窗的孤寂,无数次的质疑与嘲讽,深夜苦读的灯火,赶考路上的风霜……无数画面在她脑中飞速闪过。但她那远超常人的强大意志力,将所有的激动、所有的酸楚、所有的波澜死死压下。她深深地、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历史性的一刻、这混杂着震惊与敌意的空气,深深吸入肺中,转化为无穷的力量。
她极其轻微地整了整本已十分平整的袍袖,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韵律之上,一步步穿越那如同实质般的、几乎能将她灼伤的目光浪潮,走向御阶之下,准备履行那最后的、也是最荣耀的谢恩礼仪。
她的身姿挺拔如风雪中的青松,仪态端庄恭谨而不显卑微,不见丝毫怯懦与慌乱。那清丽脱俗的面容上,神色平静如水,唯有那双清澈明澈的眼眸最深处,闪烁着梦想终于照进现实的璀璨光芒与劈开万千荆棘后淬炼出的坚毅。
她,林锦棠,一个来自那百年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偏僻村庄的女孩,凭借着一腔孤勇、惊世才华与永不屈服的执着,历经十年寒窗苦读,尝尽世情冷暖,冲破重重肉眼与无形的桎梏,终于站在了这帝国科举的最高殿堂之上,成为了大雍王朝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探花”!
历史,在这一刻,被她那看似纤细却蕴含无穷力量的身影,彻底改写了篇章。她的名字,必将以最耀眼、最不容忽视的方式,浓墨重彩地铭刻于青史之上!
高踞御座之上的世宗皇帝,旒珠后的目光深邃难测,平静地俯瞰着殿下那在一片哗然与异样目光中从容下拜的蓝色身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隐含着一丝无人能窥见的、意味深长的笑意。这局面,正在他的预料与掌控之中。
而在这惊天动地的唱名声隐约传来之时,深宫之内,长春宫的轩窗旁,一位身着杏黄宫装、身份尊贵的少女,正凭栏远眺太和殿的方向。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绣着缠枝莲纹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与有容焉的激动泪光,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野心的、无比坚定的光芒。
一个全新的时代,正随着鸿胪寺卿这声石破天惊的唱名,伴随着无数的震惊、争议与期望,缓缓地、却不可逆转地拉开了它沉重而光辉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