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悬,透过澄瑞堂精致的支摘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堂内,因着孩子们天马行空的问题和女先生耐心巧妙的回应,气氛愈发热烈,早已超脱了最初那点拘谨和身份的隔阂。
一个梳着双螺髻、穿着樱草色绣缠枝梅衣裙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蹙着小小的眉头,举手问道:“林先生,我娘亲常说‘长者先,幼者后’,可是……可是有时候,祖母会把好吃的点心先给我,说‘我们囡囡还小,正在长身体,要先吃’。这……这算不算不守‘礼’呢?”她的小脸上满是困惑,显然这个问题困扰她已久。
林锦棠闻言,心中莞尔。她走到小女孩身边,柔声道:“这位小姐问得极是。‘长者先,幼者后’是常理,是我们要记住的规矩。但祖母疼爱你,将点心先给你,这是祖母的‘慈爱’。规矩是冷的,但人的心意是暖的。礼仪的根本,是互相体谅和关爱。祖母爱你,所以你接受这份爱,开心地吃下点心,然后更加孝顺祖母,这便是最好的‘礼’。它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不同的情境下,有着不同的体现。重要的是我们心里要装着对长辈的尊敬和爱,而不是僵化地守着条条框框。你说对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但听到“祖母的慈爱”和“开心地吃下”时,眼睛亮了,用力地点点头:“嗯!我明白了!谢谢先生!”
另一个虎头虎脑、穿着宝蓝色箭袖锦袍的小男孩(似是某位国公的孙子)立刻抢着说:“先生先生!那要是……要是我和弟弟都想要同一个蛐蛐罐,阿爹说‘兄友弟恭’,让我让给弟弟。我让了,可是心里很不高兴,这算‘友’和‘恭’吗?”
这个问题更触及了孩童真实的心理。林锦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让出蛐蛐罐的时候,弟弟开心吗?”
“开心!他拿着就跑出去玩了!”小男孩嘟着嘴。
“那你后来呢?一直都不开心吗?”
“也……也没有一直。”小男孩想了想,“后来阿爹夸我懂事,带我去买了更好的风筝。”
林锦棠笑了:“你看,你让出了蛐蛐罐,弟弟获得了玩耍的快乐,你获得了父亲的夸奖和更好的风筝,更重要的是,你证明了你自己是一个能爱护弟弟、有担当的小兄长。这份心里的成就感,是不是比当时那一点点不高兴要重要得多?‘兄友弟恭’,不仅仅是让出东西,更是希望兄弟都能好。有时候暂时的‘让’,会换来更大的‘得’,无论是礼物,还是家人的赞许和爱。”
小男孩挠挠头,虽然对“更大的得”还不太理解,但觉得先生说得似乎很有道理,那股委屈劲也消散了不少。
这时,那个最初提问关于“饿肚子”的小亲王孙,又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抛出一个更宏大的问题:“先生,你说孔融让梨是好孩子,那……那如果我把我的点心和玩具都让给别人,我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不是就能变成世界上最厉害、最让人尊敬的人了?就像……就像书里说的圣人那样?”
此言一出,连角落里的内侍嬷嬷们都微微动容,觉得这问题实在刁钻又天真。
林锦棠心中震动,她沉吟片刻,极其郑重地回答道:“小公子有此宏愿,非常了不起。但是,先生要告诉你,‘让’是一种美德,但它不是要我们变得一无所有。圣人之所以为圣,并非因为他们一无所有,而是因为他们拥有很多——渊博的学识、宽广的胸怀、仁爱的心灵——并且他们懂得如何用这些拥有的东西去帮助更多的人,让天下人都能过得更好,而不是让自己变得困苦。”
她顿了顿,用更浅显的话说:“就像一棵树,它要把阳光和雨露让给脚下的花草一些,但它自己首先要长得足够高大强壮,才能提供荫蔽。如果它自己还很弱小,就把所有养分都让出去,那它和花草可能都长不好。所以,我们要先好好学习,增长本领,让自己变得强大、富有(不仅是钱财,更是智慧和品德),然后才能更有力量、更聪明地去‘让’,去帮助他人,去做真正的大事业,成为受人尊敬的人。而不是简单地把自己变成什么都没有的人。你说对吗?”
小亲王孙听得十分专注,虽然有些词他还不能完全明白,但“先要自己长大树”这个比喻,他听懂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小脑袋:“嗯!要先长大树!我明白了!”
这堂别开生面的讲学,最终在孩子们意犹未尽的氛围中结束。下课揖别时,许多孩子的小脸上都带着兴奋和思考的光芒,不再是最初那种程式化的礼貌。林锦棠一一还礼,看着这些身份尊贵却同样充满好奇与纯真的孩童,心中充满了柔软的情绪。
回翰林院的路上,秋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她的心却比来时更加滚烫、更加澄明。孩子们那些稚嫩却直指核心的提问,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她的思维定式。
“会不会饿肚子?”
“祖母先给我点心算不算失礼?”
“让了东西心里不高兴怎么办?”
“是不是让出一切就能成圣?”
这些问题是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本质。它们剥去了经义上层层叠叠的华丽注解和繁复诠释,直指人心最原始的困惑与需求。这让林锦棠深刻地反思:自己平日所学的圣贤之道,所校勘的典章制度,其最终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解答这些最质朴的问题,为了让人们(无论尊卑)都能“不饿肚子”、“心安理得”、“感受到爱与被尊重”吗?
学术和政治,一旦脱离了对人最本真状态的关怀,岂非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那些小小孩童,用他们纯净未染的心灵,为她上了一堂关于“学问初心”的课。她意识到,自己未来无论是继续修史,还是有可能参与实务,都不能忘记这种“稚子之问”的视角——时刻关注一项政策、一条律法最终会如何影响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喜怒哀乐、衣食温饱。
这份体悟,如同在心底点燃了一盏温暖的灯,不仅照亮了她返回翰林院的路,更照亮了她未来治学为政的方向。她脚步轻快而坚定,仿佛卸下了一些无形的枷锁,怀抱更加开阔。那份源于童真的启示,将伴随她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