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发深沉如墨。翰林院值房内,林锦棠仍沉浸于故纸堆中,与先师精神往来,不知时光之流逝。窗外风声渐紧,呼啸着掠过重重殿宇,更添几分寒寂。灯盏中的油已下去小半,灯芯结了几次彩,又被她轻轻剪去。
她正对着一页尤其潦草的笔记凝神思索,那上面似乎是沈师阅读某篇边塞诗时兴之所至的挥毫,字迹狂放不羁,几乎与纸上的硝烟烽火融为一体,难以辨认。她试着根据几个关键的字形和诗的意境揣摩,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
就在此时,一阵突兀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被学问笼罩的静谧。那脚步声并非巡夜侍卫规律整齐的橐橐声,也非宫内太监惯常的细碎步点,而是带着明显的匆忙与目的性,直直朝着她这间值房而来。
林锦棠心中一凛,从与先师的对话中惊醒,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紧闭的门扉。深更半夜,谁会来翰林院直房寻人?而且听这脚步声,来者似乎颇为急切。
未及她起身,敲门声已然响起。“咚、咚、咚”,并不粗暴,却清晰有力,带着不容忽视的催促意味。
“林修撰?林修撰可在内?”一个略显尖细却又刻意压低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确是内监无疑,但语气中少了平日里的恭谨圆滑,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急促。
林锦棠定了定神,将正在整理的沈师手稿用那方青布迅速盖好,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官袍,方才应道:“在。请进。”
门被推开,一名身着深青色宦官服色、面皮白净、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内监迈步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小火者,提着灯笼。那内监目光迅速在房内一扫,见到林锦棠以及案上堆积的书籍文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对着林锦棠微微躬身,语气虽急却仍守着礼节:
“叨扰林修撰了。咱家是长春宫执事太监,姓王。”
长春宫!林锦棠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王公公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见教?”她心中飞快闪过傍晚时听到的关于小禾和点心的对话,以及那包棠梨蜜饯和杭绸帕子。难道……事发了?竟劳动一位执事太监深夜亲自来寻她一个翰林院修撰?
王公公似乎看穿了她瞬间的疑虑,却并未点破,只是语速略快地说道:“林修撰莫惊。是咱家刘婕妤小主忽然有些不适,心下烦闷,辗转难眠。想起白日里……嗯,偶尔见得一点新奇小食,滋味清雅,似乎有宁神之效。听闻是林修撰所有?故此特遣咱家前来,想向林修撰讨要一些,或能宽慰小主一二。”他说话时,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林锦棠案头,并未明确指向何物,但“新奇小食”、“滋味清雅”数字,已几乎是明示。
林锦棠心下恍然,果然是那蜜饯之事!刘婕妤非但没有追究,反而在深夜忽然派人来讨要?这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不适、烦闷、难眠,这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深更半夜为此派执事太监来讨要臣子私物,未免有些兴师动众,甚至……于礼不合,透着几分蹊跷。更何况,她如何“听闻”是自已所有?那小禾果然还是透露了什么,或是那方帕子露出了破绽?
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但她面上依旧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原来如此。婕妤小主玉体欠安,下官深感关切。下官此处确有些家乡带来的棠梨蜜饯,味道还算清甜,若能为小主稍解烦忧,是下官的荣幸。”她说着,走到书箱旁,从里面取出另一个稍大些的瓷罐——那里是她备着偶尔食用或赠予同僚的。
她打开罐盖,欲取一些用干净纸张包好。那王公公却上前一步,微笑道:“林修撰不必麻烦,这罐子瞧着雅致,咱家一并带回去便是,小主若用了好,日后也好再寻林修撰分辨滋味。”这话说得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锦棠动作一顿,心下疑窦更深。这不像仅仅是讨要一点蜜饯,倒像是……要连“物证”一并取走?她看了一眼那瓷罐,里面蜜饯还剩大半罐。此刻若坚持不给,反而显得心虚。她略一沉吟,便顺势将瓷罐递过:“如此也好,公公请便。”
王公公接过瓷罐,看也未看便交给身后的小火者,随即又对林锦棠道:“另外,婕妤小主还有一言,说若是方便,请林修撰明日晚间散值后,移步长春宫一见。小主对这点心来历颇感兴趣,想当面问问风物人情,也好解闷。”
来了!真正的目的在此?林锦棠心中警铃微作。深夜讨要蜜饯已是异常,再邀约女官前往嫔妃宫苑“闲话风物”,这绝非寻常之举。刘婕妤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探查底细,还是另有所图?是福是祸,实难预料。
但她此刻无法拒绝。一位婕妤的“邀请”,即便是以如此委婉的方式提出,也绝非她一个六品修撰所能推辞的。她压下心头波澜,躬身应道:“下官遵命。明日散值后,定当准时前往长春宫拜见婕妤小主。”
王公公见她应允,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如此甚好。那咱家便不打扰林修撰处理公务了。夜已深,林修撰也请早些歇息。”说罢,微微躬身,便带着小火者转身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值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林锦棠一人独立灯下。桌上的青布依旧盖着沈师的手稿,而方才送出去的那罐棠梨蜜饯,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
她缓步走回案前,却再无心思继续整理。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心思电转。
刘婕妤……她究竟想做什么?是因为那蜜饯合了她口味,一时兴起?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想借此试探?或是宫中无聊,想寻个看起来有些特别的低阶女官说说话?又或者,这背后牵扯着更复杂的宫闱人情或算计?
那方杭绸帕子……她是否也看到了?是否认出了那不是宫中之物?
明日之约,是机遇,还是陷阱?
夜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什么。林锦棠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夜注定无眠。她需要仔细思量,如何应对明日这场突如其来、吉凶未卜的“闲话风物”。
宫阙深深,每一步,果然都需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