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典籍库内那本泛黄的札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沈万三”这个名字,连同那团污损的墨迹,成了林锦棠心头挥之不去的疑云。顾老典吏那番似警告似提醒的含糊话语,更让她确信,官方渠道的调查已近乎尽头,再深入只怕会立刻暴露在对手的目光之下。
她必须转向宫墙之外,去那些被历史尘埃掩埋的角落里寻找真相。通过柳湘云那位交游广阔的兄长柳文轩的暗中牵线,林锦棠得知了一位已从漕运衙门退休多年的老书吏——赵德明赵掌柜。此人当年曾在淮安漕运分司担任书办,为人耿介,因不满上司贪腐、同流合污而愤然辞官,如今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开了间小茶馆“清源居”度日,或许能从他口中探听到一些尘封的往事。
休沐日午后,林锦棠仔细斟酌了衣着。她褪去官袍,换上一身半旧但洁净的靛蓝布裙,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绾起,脸上未施脂粉,看上去就像个寻常人家识文断字的女儿。她只身一人,避开热闹的大街,穿行在城南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门面狭小、招牌斑驳的“清源居”。
茶馆内光线昏暗,弥漫着廉价的烟草和茶水混合的气味。几张破旧的桌子旁,零星坐着几个看似苦力或小贩的客人,低声闲聊着。柜台后,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褂的老者,正就着一盏油灯,慢悠悠地擦拭着茶具,想必就是赵德明。
林锦棠定了定神,走到柜台前,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几分试探:“掌柜的,生意可好?听说您这儿有去岁存的雨前龙井,不知可还有明前采摘的那一批?” 这是柳文轩交代的接头暗语。
赵掌柜擦拭茶具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没抬,浑浊的声音带着几分疏离:“明前的龙井?那可是稀罕物,早就卖完了。眼下只有些雨后的,叶片虽老些,滋味倒也醇厚,客官可要尝尝?”
暗语对上。赵掌柜这才抬起眼皮,一双看似浑浊却透着精明的眼睛快速扫过林锦棠全身,尤其是在她那双虽刻意掩饰却仍显白皙修长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他放下抹布,掀开柜台后的蓝布帘子,低声道:“里面说话。”
林锦棠跟着他走进帘后。后面是一间更加狭小、堆满杂物的小屋,仅容转身,空气中混杂着茶叶和陈旧物品的味道。赵掌柜掩上门,隔绝了外间的嘈杂,这才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直视林锦棠,语气直接而带着审视:“柳家小子捎信说,有位宫里的女官要打听些陈年烂谷子的事?还是关于漕运的?姑娘,看你年纪轻轻,何必来蹚这浑水?”
林锦棠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微微颔首:“晚辈林锦棠,确在翰林院供职。冒昧打扰赵老清静,实因公务在身,需查证景隆朝末年淮安漕运的一些旧案细节。听闻赵老当年曾在淮安分司任职,为人刚正,故特来请教。”她语气诚恳,不卑不亢。
“翰林院?查旧案?”赵德明哼了一声,花白的眉毛拧起,眼神中透出几分嘲讽和追忆,“景隆朝末年……淮安漕运?嘿,那可不是什么光鲜事,那是一滩烂到底的淤泥!小姑娘,你上头是谁让你查的?查这些,可是要得罪人的,搞不好,把自己都搭进去!”他话语犀利,带着老吏特有的警惕和直率。
林锦棠心知不能完全透露昭华公主,便道:“晚辈奉上命梳理漕运旧制,以期兴利除弊。近日翻阅旧档,见景隆朝后期,淮安等地漕粮验收记录疑点重重,处罚尤轻,恐非寻常吏治疏忽所能解释。晚辈想知道,当年实际情况,究竟糜烂至何种地步?其中关键人物又是谁?”她巧妙地将问题引向具体细节。
赵德明盯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话语的真伪和她的决心。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良久,他重重叹了口气,拉过一个小马扎坐下,示意林锦棠也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痛的愤懑:“你既然查到了验收,也算摸到了门边。不错!那时候的淮安漕运,早就烂透了!什么狗屁验收?那就是个过场!是做给上面看的戏码!从判官到仓大使,再到下面的胥吏,有几个是干净的?早就和那些吸血的粮商穿一条裤子了!”
“粮商?”林锦棠顺势追问,心跳微微加速,“不知当时,是哪几家粮商……与衙门往来最为密切?”
“哪几家?”赵德明冷笑一声,眼中迸射出怒火,“最嚣张、手眼通天的,就是那个沈万三!沈半城!他送的漕粮,十船里有九船不合格!不是受潮发霉,就是掺了沙土秕糠!可每次呢?每次都能顺顺当当入库!为什么?因为当时的淮安漕运判官王之道,就是他沈万三磕过头的把兄弟!他们俩,一个掌权,一个供货,联手做戏!所谓的‘罚银’,不过是左手倒右手,掩人耳目罢了!那些罚银,转头就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苦的是朝廷,是那些老老实实交粮的百姓!”老人越说越激动,干瘦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终于听到了确凿的指控!林锦棠强压住内心的波澜,继续引导:“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就无人察觉?无人弹劾?当时的巡漕御史何在?”
“弹劾?察查?”赵德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里却满是苍凉,“怎么没有?有御史风闻奏事,想来查?人还没出京城,各种打招呼、递条子、甚至威胁恐吓就来了!就算真有那不信邪的硬骨头到了地方,你猜怎么着?证据?早就被销毁得一干二净!人证?要么被收买,要么……就莫名其妙消失了!我当年,就是因为不肯在他们那份将霉粮记为‘微湿’的验收文书上签字画押,就被处处刁难,扣上‘办事不力’的帽子,最后……嘿,只能自己卷铺盖滚蛋!” 老人说到痛处,声音哽咽,浑浊的眼里泛起了水光。
小屋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老人粗重的呼吸声。林锦棠心中亦感沉重,她能感受到老人话语中那份被压抑多年的冤屈和愤怒。
“赵老高义,晚辈敬佩。”林锦棠真诚地说道,随即话锋微转,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耳语,“只是,这沈万三区区一介商贾,竟能有如此能量,让上官如此包庇,甚至能让巡漕御史都束手无策?他背后……是否另有倚仗?”
这个问题显然触及了最核心的机密。赵德明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严肃和警惕,他凑近林锦棠,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千斤重压:“小姑娘,这话,我本不该说。今日看你像个真心想做事的,我豁出这把老骨头,就点你一句!沈万三?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摆在台前顶缸的傀儡!他有个堂妹,叫沈玉娇,当年颇有姿色,被送给了一位了不得的京官做了妾室!那位京官……哼!可是能在金銮殿上说得上话的人物!是真正手眼通天的主儿!具体是谁,我不能说,说出这个名字,你我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你只需记住,这漕运上的黑幕,根子,不在淮安,不在徐州,而在……那紫禁城里头!”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向上指了指,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奈。
京官!金銮殿上说得上话!林锦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这背后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庞大和可怕!案件的性质,已从地方贪腐,骤然升级为可能牵连中枢重臣的大案!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一锭约五两的雪花银,推了过去:“赵老今日之言,于晚辈如同拨云见日,恩同再造。些许心意,不成敬意,万望收下,贴补家用。”
赵德明看都没看那银子,脸色一沉,猛地将银子推回,力道之大让林锦棠手腕一麻:“拿走!我赵德明告诉你这些,不是图你这几两银子!我是看在你是个女娃子,却有心为朝廷除弊,不忍心看你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撞得头破血流,甚至……甚至枉送了性命!这银子你拿回去!记住我的话!漕运这潭水,深不见底,下面藏着吃人的鳄鱼!你想查,可以,但要步步为营,没有雷霆手段和十足的靠山,千万别去碰那些真正的大家伙!否则……”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悲悯,“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锦棠心中震动,知道这老人是真心为自己担忧。她不再坚持,收起银子,郑重地向赵德明行了一礼:“赵老金玉良言,晚辈铭记在心,定当谨慎行事,不负您今日坦言相告之恩。”
离开那间压抑的小屋,重新回到阳光之下,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林锦棠却感觉周身冰冷,赵德明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沈万三、王之道、还有那位隐藏在紫禁城深处的“京官”……一张庞大而黑暗的关系网已然浮现。
她抬头望了望京城上空那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感觉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但恐惧之后,是更加坚定的决心。真相如此黑暗,更需有人执灯前行。她整理了一下心情,快步融入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下一步,她需要更加小心,也更加智慧地去寻找那把能斩开黑幕的利剑。而这一切,都必须在不惊动那条“深水鳄鱼”的前提下进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