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凝固的浓墨,沉沉笼罩着翰林院。林锦棠独坐值房,指尖冰凉,那枚封存着李崇文罪证与她自己身家性命的蜡丸,被她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既烫手,又不敢松开。她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便是将自己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再无退路。她闭目凝神,仔细回忆着与昭华公主约定的、那条极其隐秘的传递渠道——不经过任何东宫属官,而是借助一位定期入宫为公主请平安脉、三代忠良且深得信任的太医,周太医。周太医的药童,每日卯时三刻,会准时前往东华门外那家有着百年字号、专供宫廷部分药材的“济世堂”取药。
翌日,寅时刚过,京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中。林锦棠换上了一身半旧、毫不起眼的靛蓝色粗布棉裙,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布巾将头脸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她如同无数为生计早早奔波的平民妇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东华门外一条早已看准的、堆着杂物的僻静巷口,将自己隐在阴影里。寒气刺骨,她却感觉手心一片湿冷,目光死死锁定在“济世堂”那扇尚未开启的乌木大门上。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终于,在卯时三刻,一个穿着灰色棉袄、提着深褐色药篮、身形瘦小的药童,踏着晨露,从宫门方向低头快步走来。林锦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在药童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身形微侧,仿佛是被寒风推动,手臂极其自然地向药篮方向一靠,那枚小小的蜡丸已从她袖中滑出,精准无误地落入了药篮底部那看似寻常、实则内藏夹层的棉垫之下。整个过程迅捷如电,无声无息,两人甚至没有半分眼神接触,那药童也恍若未觉,脚步不停,径直推开了“济世堂”的大门。
完成这性命攸关的传递,林锦棠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低头转身,汇入渐渐多起来的赶早市的人流中。然而,心中的巨石非但未曾落下,反而悬得更高——信已送出,接下来便是生死未卜的等待。她并未察觉,在她离开后不久,两个挑着货担、眼神却精悍异常的“货郎”,便幽灵般出现在了巷口,目光锐利地扫过她消失的方向,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济世堂”的招牌。
东宫,昭阳殿书房。
鎏金兽首香炉吐着清雅的梨香,却驱不散空气中凝重的气氛。昭华公主李明月刚刚听罢户部侍郎关于今春税粮入库情况的冗长禀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与不悦。她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最信任的掌事女官璎珞在旁随侍。
“漕粮入库又比往年迟了五日,损耗却报得比去年还高?户部那些人,真是越发会当差了!”公主的声音带着冷意,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书案的边缘。
璎珞女官躬身低语:“殿下息怒,底下人办事不力,还需您慢慢整顿。”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太医周令康前来请平安脉。公主敛去怒容,淡淡道:“宣。”
周太医提着药箱,步履沉稳地入内,恭敬行礼后,开始为公主诊脉。片刻后,他收回手,垂首道:“殿下脉象平稳,只是肝火稍旺,还需静心调养,臣稍后会调整方子。” 说着,他并未如常告退,而是看似无意地打开药箱,取出一包备好的药材,在将药材呈给璎珞时,一枚带着特殊云纹印记的蜡丸,从药材包底部滑出,无声地落在了公主面前的书案上。
璎珞眼神一凛,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公主与殿门之间,手已按在了腰间软剑的机簧上。周太医却依旧垂首躬身,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目光落在蜡丸上,瞳孔微缩。她抬手止住了璎珞的动作,平静地对周太医道:“有劳周太医,下去煎药吧。”
“老臣告退。”周太医躬身,步履从容地退出了书房。
殿门重新合拢。公主拿起那枚蜡丸,指尖微一用力,蜡壳应声碎裂,露出了里面折叠整齐的素笺。展开信纸,是林锦棠那笔清秀中隐含风骨的字迹,通篇运用了她二人约定的、夹杂着典故与代指的暗语。公主凝神细读,书房内静得只剩下信纸轻微的摩擦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随着阅读深入,公主的眉头越锁越紧,眼神也由最初的平静转为震惊,继而化为冰冷的锐利。她反复看了两遍,确认每一个暗指都解读无误后,才缓缓将信纸移至烛火之上。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片蜷曲的焦黑,最终成为一小撮灰烬。
“好一个李崇文!”公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国之蛀虫,社稷之害!竟将漕运命脉视作私库,勾结奸商,盘剥百姓,连边关将士的粮饷都敢伸手!怪不得近年来漕政糜烂至此!”
璎珞女官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见公主如此震怒,心中已然明了事关重大,低声道:“殿下,可是那林修撰……”
公主抬手打断了她,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袖在灯下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她在铺着厚密波斯地毯的书房内缓缓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棋局上。
“林锦棠在信中说,她已查明李崇文便是幕后主使,其妾室沈氏正是奸商沈万三的堂妹。景隆朝后期淮安漕运之弊,皆由此而起。更紧要的是,”公主停下脚步,看向璎珞,目光深沉,“她说自己已被不明身份之人严密监视,连余杭老家也有人去打探,对方……已然警觉了。”
璎珞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动作竟如此之快!林修撰处境危矣!”
“不错。”公主眼神冰冷,“李崇文在兵部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耳目灵通。林锦棠能查到这一步,已是险象环生。如今打草惊蛇,以李崇文之老辣狠毒,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重新坐回书案后,并未立刻召集幕僚商议,而是铺开两张特制的笺纸,提笔蘸墨。此时的她,脸上已不见丝毫怒意,只剩下属于未来统治者的冷静与决断。
她写下第一道手谕,是给一直潜伏在宫外、负责在暗处护卫林锦棠安全的影卫首领:“‘青鸾’已入鹰视,护其周全为第一要务。增派人手,十二时辰轮值,凡近其身者,皆需详查。若遇险情,准尔等先机决断,格杀勿论。” 写下“格杀勿论”四字时,笔锋凌厉如刀。
接着,她写下第二道手谕,是给她早已秘密安插在都察院、以刚直不阿着称的御史程铮的:“‘秋风’行动暂缓。即日起,调动所有可信之力,秘密搜集景隆二十五至三十年间,所有与漕运相关,尤其是淮安、徐州段之陈年讼状、民间匿名投书、乃至市井流言,凡涉及粮商‘沈半城’(沈万三)及当时漕运判官王之道者,无论巨细,整理密档,限十日内呈报。切记,暗中进行,勿露痕迹,勿与任何人提及。”
璎珞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惊,公主这是要双管齐下,既要保住关键的破局之人,又要从外围搜集更多证据,编织一张让李崇文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
公主将两道手谕用火漆封好,交给璎珞:“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人送出去,不得经任何中间人之手。”
“是,殿下!”璎珞郑重接过,转身快步离去。
昭华公主这才走到窗边,亲手推开紧闭的窗扇,清晨凛冽而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吹动了她的发丝,也让她略显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远处,连绵的宫阙在晨曦中显露出巍峨的轮廓,琉璃瓦反射着初升朝阳冰冷的光芒。
“李崇文……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公主望着那象征权力顶峰的宫殿群,轻声自语,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足以令权奸胆寒的威严与决绝。她深知,林锦棠送来的这封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已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残酷的战争,序幕已然拉开。她现在需要做的,是稳住阵脚,布好棋局,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风暴正在皇城上空凝聚,雷霆一击,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