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发生在昏暗小巷中的未遂刺杀,如同一场冰冷的冬雨,将死亡的寒意深深浸入林锦棠的骨髓。尽管有惊无险,但刀刃破风的锐响、刺客冰冷的目光、以及地上那滩迅速扩散的暗红,已在她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白日里在翰林院,她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校勘典籍,应对同僚,但眼底深处那抹难以驱散的惊悸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终究没能逃过柳湘云与陈婉如这两位挚友敏锐的眼睛。
这个休沐日,天色有些阴沉。柳湘云与陈婉如相约来到林锦棠租赁的那处僻静小院。一进门,柳湘云便风风火火地示意林锦棠雇来的那个粗使婆子去外面守着,随即反手闩上门栓,动作干脆利落。她几步走到林锦棠面前,拉住她冰凉的手,俏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与关切,压低了声音问道:“锦棠!你别想瞒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前儿个我兄长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你住的这片前两日夜里不太平,好像还惊动了宫里影卫司的人!是不是跟你之前查的那些要命的漕运旧案有关?你看看你,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什么凶险了?”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如同爆豆一般。
陈婉如心思更为细腻沉静,她轻轻掩上里间的窗户,也走到林锦棠身边,握住她另一只手,柔美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声音温婉却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锦棠,我们三人同年同科,一同入这翰林院,情同姐妹。你向来最有主见,也最能隐忍。但此次,你神色有异,绝非寻常劳累。若有难处,万不可独自承担。告诉我们,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忧惧?莫非……真与那李侍郎有关?”
小院内室光线微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面对两位挚友毫无保留的关切与追问,林锦棠连日来紧绷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拨动,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恐惧、沉重的压力以及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孤独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深知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本不欲将她们卷入这漩涡之中,但此刻,她确实需要绝对可信之人的帮助,也需要这患难与共的情谊来支撑自己。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位好友写满担忧的脸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湘云,婉如,多谢你们……此事,确实凶险万分。”她深吸一口气,将漕运案如何牵扯出兵部右侍郎李崇文、自己如何被不明势力严密监视、乃至前日在归家途中遭遇致命刺杀之事,择其要害,简明扼要地告知了二人,只是出于谨慎,略去了她已向昭华公主密报这一最关键环节。
“李崇文?!”柳湘云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因震惊而微微拔高,又立刻意识到失态,赶紧捂住嘴,从指缝里挤出愤懑的声音,“他可是兵部侍郎!堂堂二品大员!他们……他们竟敢在天子脚下,对朝廷命官下此毒手?!这还有王法吗?!”
陈婉如亦是脸色煞白,握着林锦棠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冰凉:“竟……竟已到了动用刺客的地步?!锦棠,你……你可有受伤?”她上下打量着林锦棠,眼中满是后怕,“他们一次不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你如今孤身一人,住在宫外,这……这太危险了!”
林锦棠感受着来自手心的微弱暖意,心中稍定,她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皮肉之伤没有,但此箭穿心,其意已明。事已至此,退缩隐忍,唯有坐以待毙。我必须找到李崇文直接参与贪墨、与沈万三进行钱权交易的核心证据,方能有一线生机。只是他们如今防备必然更加森严,我身处明处,又被多方耳目紧盯,实在寸步难行,难以着手。”
柳湘云性子急智,闻言,眼珠一转,立刻压着声音道:“你在明处动弹不得,我们在暗处或许可以设法!我兄长结交广泛,三教九流都有门路,我让他想想办法,看能否从那些旧日漕帮关系或者市井消息灵通人士那里,打听到那个沈万三,或者那个已经死了的判官王之道,有没有留下什么秘密账册、私密信函之类要命的东西!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肯定有记录,绝不会放在明面上!”
陈婉如也迅速冷静下来,蹙眉细细思量,轻声道:“如此巨案,绝非一日之功,其中利益输送、银钱往来,必有痕迹可循。或许……可以从那些曾与沈万三、王之道有过节,或是曾被他们排挤打压过的旧吏、商人身上入手。我父亲在都察院尚有几位信得过的故旧长辈,虽不便让他们直接卷入此事,但或可旁敲侧击,探听些风声,看看当年是否曾有人试图弹劾李崇文或王之道而未果,或许在那些被压下或忽略的旧档陈词中,能找到一丝半缕的线索。”
两位好友不假思索的倾力相助,如同寒夜中的篝火,温暖了林锦棠几乎冻僵的心田,更让她平添了几分与强大对手周旋的底气。她反握住二人的手,眼中闪烁着感激与凝重交织的光芒:“湘云,婉如,多谢!有你们相助,我心中踏实许多。只是此事千系重大,凶险异常,你们在外打探时,务必万分小心,迂回曲折,切勿直接提及李崇文或漕运旧案,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稍有不对,立刻停止!”
“放心,我们晓得轻重,绝不会鲁莽行事。”柳湘云用力点头,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斗志。
“我们会小心行事的,锦棠你自己更要保重。”陈婉如也柔声应道,目光中充满了支持。
接下来的几日,柳湘云与陈婉如便依计暗中行动起来。柳湘云通过其兄长柳文轩的关系,辗转联系上了一些与旧日漕帮、码头势力尚有牵扯的江湖人士,许以重金,不动声色地打探沈万三及其核心党羽可能藏匿秘账或往来书信的地点。而陈婉如则利用父辈的清流关系网,以请教旧案、增长见闻为名, subtly 地探听都察院陈年卷宗中可能被尘封或忽略的蛛丝马迹。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柳湘云再次避开耳目,匆匆来到林锦棠的小院。她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光彩,一进门便拉着林锦棠进入内室,关紧房门,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锦棠,有眉目了!天大的眉目!”
她缓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兄长托了重重关系,终于找到了一位早已金盆洗手、在漕帮中辈分极高,而且当年与沈万三有过旧怨的退休老舵主!老人家看在重金和旧日人情的份上,吐露了一个惊天秘密!”
柳湘云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说,沈万三那个老狐狸,狡猾多疑到了极点,从不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那个王之道!他手里有一本真正的‘良心账’!里面记录着所有见不得光的巨额银钱往来,每一笔送给哪些官员,分润多少,时间地点,可能都记得清清楚楚!连王之道都只知道他自己那一部分,不知全貌!”
林锦棠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账本在何处?”
“据说,”柳湘云凑得更近,声音几乎细不可闻,“那账本被沈万三藏在一个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地方——不在他明面上的任何宅邸、商铺或者别院里,而是在……在他早年刚刚发家时,于通州码头最混乱的区域,悄悄购置的一处看似早已废弃、实则内有乾坤、设有隐秘地窖的旧货栈里!那老舵主说,他当年曾偶然听沈万三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吹嘘过,说那是他的‘保命符’,藏在最不起眼的老鼠洞里,谁也想不到!”
通州码头!废弃货栈!隐秘地窖!
这无疑是石破天惊的进展!若能找到这本沈万三视若性命的“良心账”,其中必然详细记录着与李崇文等大小官员的秘密交易,那便是铁证如山,足以扭转乾坤!
林锦棠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多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道消息撕裂了一道口子。但她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通州码头鱼龙混杂,势力盘根错节,那处货栈既然是沈万三藏匿罪证之地,即便他本人已死,也难保没有残余势力或李崇文的人暗中看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所有监视,前往通州,并安全地从那龙潭虎穴中取出账本,是摆在眼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此举风险极高,一旦行差踏错,不仅前功尽弃,更会立刻招致灭顶之灾。
她紧紧握住柳湘云的手,眼中既有难以言喻的感激,更有深沉的凝重:“湘云,此消息至关重要,宛若暗夜明灯!但正因如此,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万不可再参与分毫,一切都必须交由我来处理。” 她不能再让这两位挚友为自己冒任何风险了。
送走激动而又带着几分担忧的柳湘云,林锦棠独自站在暮色渐合的小院中。初春的晚风带着寒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炽热与决绝。她抬头望向皇城方向那一片沉沉的暮霭,知道到了必须再次借助那位未来女君力量的时候了。唯有昭华公主麾下那些神出鬼没、身手卓绝的影卫,才有能力潜入那必然戒备森严的龙潭虎穴,取回这本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也决定她自己生死的“良心账”。
她毅然转身回到书房,掩好门窗,再次于灯下铺开特制的素笺,提笔蘸墨。将关于通州码头旧货栈地窖藏有沈万三秘账这一绝密情报,以两人约定的、更为隐晦的暗语,仔细写入密信之中。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敲打着命运的门扉。这一次,她感到那穿透厚重乌云的光芒,似乎真的近在眼前了。危机与转机,从来都是一体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