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瓢泼大雨和浓稠的夜色中疾驰,车厢剧烈颠簸,车轮碾过街道上深深的积水,发出持续而沉闷的哗啦声,仿佛一头焦躁的野兽在黑暗中狂奔。车厢内,林锦棠和赵文渊相对无言,只有彼此压抑着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混合着湿透衣袍散发出的潮气和淡淡的土腥味。赵文渊依旧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湿冷沉重的官袍下摆,指节泛白,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仿佛还能看到那两道鬼魅般的黑影。林锦棠则背脊挺直地坐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如同被风暴席卷后努力平复的湖面,水下却是暗流汹涌,她将今夜发生的种种——影九那带着不祥预感的蜡丸警告、赵文渊不顾安危的冒死报信、黑衣人训练有素的搜查、璎珞如同神兵天降的及时出现——所有线索逐一串联、反复咀嚼,试图在一片迷雾中,拼凑出背后那张狰狞而完整的图景。
马车并未驶向巍峨的皇城,也未前往任何已知的东宫别院或高官府邸,而是在京城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街巷中,刻意地穿梭绕行了许久,最后才悄然驶入一处位于平民聚居区、看似再普通不过的民居后院。院门在马车进入后立刻被两名劲装汉子无声地合拢、闩死,院墙阴影下,数名看似寻常家仆、眼神却锐利如鹰、气息沉稳的汉子无声地肃立,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璎珞率先利落地跳下马车,对迎上来的一名管事模样、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男子微微颔首,那男子会意,无声地退入黑暗之中。璎珞随即转身,掀开车帘,对内的林锦棠二人低声道:“两位,请随我来,脚下留神。”
他们被引入一间陈设简单、与寻常百姓家无异的厢房,空气中甚至还飘着一丝淡淡的饭菜气息。但璎珞走到靠墙的一排书架前,在其中一册看似普通的《地方志》书脊上轻轻一按,只听机括发出极轻微的“咔哒”一声,整面书架竟无声无息地向侧滑开,露出了后面一条向下延伸、墙壁上镶嵌着长明灯、灯火通明却异常幽深的密道。密道内空气干燥,带着石壁特有的阴凉气息。璎珞率先走入,林锦棠与赵文渊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惊异,紧随其后。
密道尽头,是一间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的密室。桌椅床榻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型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墙壁厚实,地面干燥,完全听不到外面那依旧肆虐的暴雨声,只有一片令人心安的寂静。
“此地绝对安全,两位可在此稍作整理,歇息片刻。热水和干净衣物稍后便到。殿下稍后便至。”璎珞语气平稳地交代完,便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密室暗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赵文渊几乎是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依旧有些后怕地环顾着这间坚固得如同堡垒的密室。林锦棠则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微凉的茶水,将其中一杯递给赵文渊,自己则端着另一杯,慢慢啜饮着,借此平复依旧有些过快的心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审视这间密室的每一个细节。
约莫过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密室的暗门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开。昭华公主李明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并未穿着繁复的宫装,只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暗纹锦缎披风,发髻简单地绾起,未戴过多首饰,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凤眸却依旧明亮锐利,如同雪夜中的寒星,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不怒自威、洞察一切的力量。璎珞依旧如同影子般,沉默而警惕地紧随其后,进入密室后便自然地侍立在门旁,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
林锦棠与赵文渊立刻放下茶杯,起身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坐。”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不容置疑。她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首先落在依旧显得有些狼狈、神色惴惴的赵文渊身上,语气放缓了些许,“赵编修,今夜情况危急,多亏你心细如发,机警过人,更难得的是这份不顾自身安危、冒死前来报信的胆识与情谊。此事,本宫记下了。”
赵文渊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声音仍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殿下言重了!臣……臣当时也是恰逢其会,心中恐惧,只想着不能让奸人得逞,不能让锦棠兄遭难……此乃臣之本分,实在不敢当殿下如此赞誉。”
公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目光转向一旁沉静伫立的林锦棠,语气瞬间变得沉凝起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锦棠,今夜让你受惊了。影九冒险传来的消息,想必你已经知晓。李崇文在刑部天牢,果然开始了他最疯狂、也最恶毒的反扑。其供词不仅矢口否认所有贪墨罪行,更反咬一口,攀诬本宫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甚至……影影绰绰地暗示本宫有‘逼宫’之嫌。”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逼宫”二字从公主口中说出,林锦棠的心还是猛地往下一沉。这已不仅仅是构陷,这是要将昭华公主置于死地!
“而更麻烦的是,”公主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声称手握所谓的‘证据’,可以证明本宫通过你——这位新晋的翰林院修撰,暗中操纵甚至伪造了部分漕运、盐税的账目,目的就是为了构陷他这位‘忠良’,以便铲除异己,巩固东宫权势。他将自己塑造成遭受政治迫害的受害者,而你我,则成了构陷忠良的帮凶与主使。”
林锦棠胸中一股郁愤之气涌上,她立刻起身,语气斩钉截铁,目光清澈而坚定:“殿下明鉴!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恶意构陷!臣获取账本,全系偶然,其后种种,皆是为揭露蠹虫、肃清朝纲,绝无受人指使,更无伪造证据之行!李崇文此举,实乃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本宫自然知晓。”公主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重新坐下,她的眼神冰冷,深处却燃烧着压抑的怒火,“但他这番攀咬,并非全无作用的无能狂怒。其一,他确实在供词中,抛出了一些看似能牵连到东宫属官、甚至与东宫有过正常公务往来的朝臣的零碎线索和模糊指证。这些线索虽大多经不起仔细推敲,但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刻,已足以让一些本就摇摆观望、或对东宫权势心存忌惮疑虑之人借题发挥,在朝野上下制造不利于本宫的舆论。其二,也是更关键的一点,他选择在此时发难,并且其行动时间,与今夜针对你的搜查、甚至可能是灭口的行动几乎同步,这绝非巧合!”
公主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林锦棠和赵文渊:“这说明,朝中确实存在着一股我们尚未完全摸清的力量,在暗中与李崇文里应外合!他们想要借此机会,利用李崇文的攀咬,将本宫彻底拖下水。最低目标,也要让三司会审无法顺利进行,让李案悬而不决,陷入僵局;而更高的目标……恐怕是希望借此动摇东宫根本,甚至为李崇文翻案创造条件!”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赵文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那今夜闯入锦棠兄家中,意图不轨之人,便是……便是这股力量派出的爪牙?”赵文渊声音发紧地问道。
“十有八九。”公主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森然寒意,“他们的目的,至少有两个。其一,是寻找可能存在的、对李崇文更加不利、或者能够直接证明其攀咬纯属虚构的物证——比如你可能保留的原始笔记、往来记录,或者其他任何他们未知的线索——然后予以彻底销毁,切断追查的链条。其二,恐怕也想趁机制造你这关键‘人证’意外身亡或失踪的假象。试想,一旦你这揭发者‘意外’身故,李崇文的所有攀咬便成了死无对证,而他将自己塑造成的‘受害者’形象,反而会因为你的‘意外’而增添几分可信度。届时,舆论汹汹,众口铄金,即便父皇内心信任本宫,为了平息朝局动荡,安抚人心,也可能不得不暂时限制东宫之权,甚至将本宫置于更被动的审查地位。”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林锦棠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通达四肢百骸。这不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将昭华公主也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殿下,情势如此危急,那我们如今该如何应对?总不能坐以待毙!”林锦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她知道,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公主的目光扫过二人,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决断,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在布满迷雾的棋盘上落下关键之子:“敌在暗,我在明。他们既然已经动了,便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抓住他们露出的马脚,反戈一击!”
她首先看向林锦棠,指令明确:“首先,锦棠,你需要将你如何发现账本线索、如何取得账本、其间所有细节,包括与影卫的几次交接时间、地点、方式,甚至你与周明德那几次看似偶然的接触,他所说的每一句值得玩味的话,所有一切,事无巨细,重新回忆,梳理清楚,形成一份逻辑严密、细节详尽的陈情文书。这份文书,不仅要作为正式证词呈交三司,本宫也会通过特殊且绝对可靠的渠道,直接呈送御前,直达天听!我们要抢在对方利用李崇文的供词混淆视听、制造舆论之前,将最清晰、最原始、最无可辩驳的事实链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父皇面前!这是稳定局面的基石。”
“是,殿下。臣回去后即刻着手,定当巨细无遗,据实以告。”林锦棠郑重点头,深知这份文书的重要性。
“其次,”公主的目光转向赵文渊,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鼓励,“赵编修,你今夜偶然听到的那段对话,是撕开对方伪装的关键线索。‘王兄’这个称呼、‘上峰之命’、以及明确提及的‘科场旧案’模仿手法,这些碎片信息极为重要。本宫会立刻下令,让我们的人暗中重点排查吏部,以及所有与当年那桩科场证物遗失案有牵连、或是可能知情的中低级官员,尤其是姓氏为王,或者在其交际圈中有‘王兄’这类代称、绰号的人员。同时,你也需仔细回忆,那两人的声音是否有特殊之处?是高是低?是哑是亮?体型是魁梧还是瘦削?有无任何其他特征?任何一点细节,都可能成为突破口。”
赵文渊闻言,立刻凝神苦思,眉头紧紧锁起,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然而,片刻之后,他脸上还是露出了沮丧和歉意,摇了摇头:“殿下,恕臣无能……当时雨声实在太大,如同擂鼓,他们两人声音又压得极低,如同蚊蚋,而且一直是背对着我,缩在墙角阴影里……臣……臣实在难以分辨出更多有用的特征了。只恍惚觉得,那个被称为‘王兄’的人,身形似乎……似乎比另一人略高瘦一些,但也不敢完全确定。”
“无妨。”公主并未流露出失望,反而肯定道,“能在那种情况下,听到这些关键信息,并鼓起勇气前来报信,已属难得,功不可没。有此线索,我们便有了追查的方向。”她转而看向侍立一旁的璎珞,“我们的人,对今夜那两名侵入林修撰宅邸的贼人,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璎珞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清晰地禀报道:“回殿下,根据现场留下的脚印痕迹、撬锁手法,以及林修撰描述的其行动速度和配合默契度来看,那两人身手矫健,行事老练果断,绝非普通江湖毛贼或市井之徒,更像是经过严格训练、专司此类勾当的死士,或是某些权贵豪门拳养的、精通此道的暗探。他们选择的逃离路线也经过精心规划,对附近巷道极为熟悉,我们的人追出去时,他们已借助复杂地形和暴雨掩护,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在他们其中一人从窗口窜出时,其衣角被窗棂断裂处的尖锐木刺刮了一下,我们的人在窗台下,发现了一小块被刮下的、质地颇为特殊的黑色布料。”
璎珞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小块布片,展开放在桌上。那布片不大,颜色是纯黑,但在灯光下细看,能看出其织法细密,隐隐带着暗纹,触手光滑而坚韧,确实非寻常百姓甚至一般富户所能常用。
“已派人连夜秘密查验此布料的出处。京城内有能力织造、使用这种料子的店铺和府邸,范围不会太大。”璎珞补充道。
公主拿起那块碎布,指尖摩挲着其独特的质感,眼神锐利:“很好。就顺着这块布料,和‘王兄’这条线,双管齐下,给本宫细细地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另外,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李崇文在狱中的一举一动,他接触过的任何人,无论是狱卒、审讯官员还是其他犯人,他说过的任何话,甚至是梦呓,都要给本宫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案!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些藏头露尾的魑魅魍魉,敢在背后兴风作浪!”
她顿了顿,将布片放回桌上,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充满算计,嘴角甚至牵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对方既然想利用李崇文的攀咬来做文章,试图将水搅浑,那我们就顺势而为,将计就计!锦棠,”她看向林锦棠,“你的陈情文书是稳住阵脚、澄清事实的关键,必须尽快完成。同时,本宫也会让都察院周御史、刑部张尚书他们,在接下来的审讯和调查中,适当调整策略,将查案的重点,暂时从坐实李崇文个人的贪墨罪行,适当引向……深挖其背后可能的指使之人与同党网络上!他不是喜欢攀咬吗?那就让他咬!我们要借着这股他掀起的‘东风’,把水搅得更浑些,看看最后,究竟是谁,会先沉不住气,露出马脚!”
林锦棠瞬间明白了公主的意图。这是一招险棋,但也是打破目前被动挨打局面的妙招!将李崇文的疯狂攀咬,反过来作为清查其背后那股隐藏势力的引子和突破口!此举固然可能引火烧身,但若能成功,便可一举将潜在的敌人也拖到明处,彻底扭转局势!
“殿下圣明!此计若能成功,或可收奇效!”林锦棠由衷说道。
“至于你们二人,”公主最后将目光重新投向林锦棠和赵文渊,语气不容置疑,“在事情未有明朗结果、潜在威胁尚未清除之前,为保万全,暂且留在此处,不得随意离开。翰林院那边,本宫会以你们协助编纂紧要典籍、需闭关一段时日为由,代为告假。此地绝对安全,一应饮食起居所需,璎珞会安排妥当,绝不会委屈了你们。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暂时委屈你们了。”
“臣等明白!一切谨遵殿下安排!”林锦棠与赵文渊齐声应道,心中清楚,这既是保护,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
公主起身,墨色披风随之拂动,准备离开。行至密室门口,她的手已按上机关,却又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林锦棠一眼,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嘱托,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期待,语气意味深长:“锦棠,记住,从此刻起,你在这局棋中,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等待裁决的‘证人’。稳住心神,审时度势,你的每一步应对,每一次落笔,都至关重要。”
说完,她便与璎珞一同消失在缓缓合拢的暗门之后。
暗门彻底关闭,密室内重归一片近乎绝对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林锦棠缓缓坐回椅中,身体放松下来,才发现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微微浸湿。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冰凉的桌面,公主最后那句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棋手……是啊,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暗处、被动等待风暴过去或是祈求贵人庇护的小小修撰。从她在那个雨夜,决定留下那份账本抄件的那一刻起,她便已身不由己地入了这天下最险的棋局。如今,风雨如晦,棋至中盘,黑白交错,杀机四伏,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更加清醒,更加……坚定。
赵文渊看着她沉静而专注、仿佛在酝酿着什么的侧脸,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惶恐,问道:“锦棠兄,我们……我们真的能赢吗?他们……他们在暗处,势力似乎很大……”
林锦棠抬起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密室顶部那坚固无比、隔绝了外界一切风雨的石板,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阻隔,看清外面那诡谲莫测、波云激荡的局势。许久,她的目光才重新落回赵文渊脸上,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先前的一丝波澜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所取代。她轻声,却异常清晰地回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无论如何,我们需先做好自己的那部分,守住该守的,说出该说的。至少,不能让那些只敢躲在暗处、行魑魅之事的魑魅魍魉,赢得太过轻易。”
窗外(虽然并无真实的窗),暴雨或许依旧未停,皇城内外,暗流必定更加汹涌。但在这间隐秘的密室之内,一场精心策划、目标明确的无情反击,已然随着公主的布局,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