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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蒙师的信与给父亲的家书,连同那几卷她耗费数个夜晚、于灯下一笔一划精心誊抄的《启蒙算经图解》、《天下舆地歌诀》初稿,以及那几本在书坊精心挑选、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日用杂字分类》、《农桑撮要》等实用册子,还有那张小心翼翼封存好的小额银票,已被林锦棠亲自送到了南城骡马市一处熟悉的、常往来于京城与家乡所在州府的商队落脚点。那商队首领是个面色黝黑、眼神精明的中年汉子,姓胡,因常年为翰林院一些官员捎带南方特产或家书,与林锦棠也算相熟。她再三嘱托,言辞恳切:

“胡大哥,此包裹非同寻常日用之物,内中所载,关乎故乡稚子求学之盼,万请务必亲自交予家父手中,路上千万小心,防潮防损。”

胡首领见她神色郑重,亦收敛了玩笑神色,拍着胸脯保证:“林修撰放心!我老胡走了十几年这条道,信誉便是性命!包裹在,我人在!定当平安送达,亲手交到林老爷手中!”

望着那载着殷殷期望与无数心血的马车,随着商队辘辘驶出尘土飞扬的骡马市,最终汇入京城喧嚣鼎沸的人流车马之中,消失在南去的巷口,林锦棠独立良久,方才转身。心中仿佛真有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随着那南去的方向,被轻轻牵动,绵延向千里之外的青石村,系在了那简陋书塾的梁柱之上,系在了蒙师案头的灯盏旁,也系在了那些求知若渴的稚嫩心田上。

日子复又归于翰林院值房与赁居小院两点一线的平静表象之下。她依旧每日埋首于浩瀚的典籍之中,朱笔校勘,墨笔注释,神态专注,仿佛与世无争。只是,细心之人或可察觉,她眉宇间那历经风波后的沉郁之色淡去了不少,偶尔凝神间歇,唇角会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柔和。案头那卷枯燥的《河渠志》旁,悄然多了一本她自己整理编纂的、墨迹犹新的《农桑撮要》增补草稿,上面密密麻麻是她查阅了大量前朝农书、地方志后,摘录、简化、并配上简易图说的耕种、水利、蚕桑知识,这是她为下一批寄送准备的“食粮”。校勘那些佶屈聱牙的古籍间隙,她会偶尔停笔,指尖抚过《农桑撮要》上绘制的简易水车图样,想象着这图样将来在书塾中,会被蒙师如何讲解,铁柱那样对机巧之物有天分的男孩,又会瞪着乌亮的眼睛,提出怎样新奇甚至古怪的问题,引得蒙师是捻须微笑还是皱眉沉思……这短暂的、充满烟火气息与生命活力的遐思,成了她枯燥繁重公务中一抹难得的、温暖心灵的亮色,支撑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时辰。

数日后的一个晌午,秋阳暖煦,透过值房糊着高丽纸的窗格,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林锦棠正对着一份前朝奏疏的晦涩用典蹙眉斟酌,门外传来熟悉的、略带轻快的叩门声。是赵文渊,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爽朗笑容,手里却拿着一封样式庄重的公函。

“锦棠兄,忙着呢?”赵文渊迈步进来,将公函放在她案头,顺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分享机密的意味,“掌院学士刚吩咐下来的,是礼部那边转来的急件,关于明年春闱大比的预备事宜,征询各衙意见,也让咱们翰林院参详参详,拟个条陈上去,以供部议参考。”

林锦棠放下朱笔,接过那封盖着礼部鲜红大印的公函,展开一看,果然是礼部就明年会试的考官人选荐举标准、三场考题大致范围倾向、考场规制防弊补充细则等关键事项,正式咨请翰林院提供参考意见的公文。这本是翰林院作为“天子文学侍从之臣”、储备高级官员的机构,其份内应尽之责,但在此刻,这份公文经由掌院学士之手,最终递到她这个刚刚经历风波、仍处于“功过相抵”微妙境地的修撰手中,其背后的意味,却颇值得玩味。她如今虽仍在原职,未受明面处分,但此类涉及国家抡才大典、敏感而重要的事务,按常理,掌院学士即便征询意见,也多会优先那些资历更深、背景更稳的侍读、侍讲,何以会落到她的头上?

她抬眸,清澈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询问,看向站在一旁、显然知悉些内情的赵文渊。

赵文渊会意,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我方才在掌院值房外,隐约听得几句。似乎是陈老翰林恰好在与掌院议事,提及此事时,陈老顺口赞了你一句,说‘林修撰年轻虽轻,然于典籍涉猎颇广,见解或有独到之处,不妨一听’。掌院便顺水推舟,将这事派给了你。”他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你懂的”的神情,补充道,“看来,经过上次金殿之事,陈老对你是真的青眼有加啊。这可是个好兆头!”

陈望之?又是他?林锦棠心中微动,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这位德高望重、素来明哲保身的三朝老翰林,自紫宸殿上那石破天惊的仗义执言后,似乎对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后进,确实多了几分超乎寻常的关注。此举,是纯粹出于前辈对确有才学后辈的惜才之心?是因金殿上她那番应对让他觉得此子可造?还是在这看似简单的举荐背后,蕴含着更深层次的、关乎朝局走向的考量与试探?她无暇也无力去深究这背后的错综复杂,只知道,这份看似寻常、实则千斤重的公文,既是一个难得的、能再次展现自身价值的机会,也是一次更加凶险、不容有失的考验。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应对,提出的意见既要引经据典、言之有物、切中肯綮,又要严格恪守臣子本分,不逾矩,不激进,不授任何潜在政敌以柄。

“多谢文渊兄告知。”林锦棠将公文仔细收好,放入案头一摞待办文书的最上方,神色平静无波,“此事关系重大,关乎国家取士之道,弟才疏学浅,需静心研读相关典章,好好思量一番,方能下笔。”

赵文渊见她如此慎重,也收起了玩笑神色,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带着鼓励:“你办事,素来稳妥,我自是放心的。有什么需要帮忙查阅的,尽管开口。”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恢复了随意的语气,问道:“对了,前几日瞧见你往南城骡马市去,可是托商队往家里捎带什么紧要物件?”他纯粹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随口一问。

林锦棠抬起眼,窗外秋阳正好,映得她眸子清亮。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赵文渊未曾见过的、混合着温暖与坚定的光采,并未详言内情,只用一种轻描淡写却不容深究的语气应道:“劳文渊兄挂心,不是什么紧要物事,不过是整理出的一些旧书杂卷,想着家中弟妹或许能用得上,便寄了回去。”她巧妙地将“书塾”隐去,只以“家中弟妹”代指,既回答了问题,又保全了那份不欲为外人道的、与故乡之间的秘密联结。

赵文渊素知她家境寻常,有弟妹需要扶持乃是常情,闻言不疑有他,只感慨了一句“锦棠兄真是顾家”,便又闲谈了几句近日院中趣闻,旋即自去忙他那一摊子事了。

接下来的几日,林锦棠白日里依旧按部就班地处理日常校勘事务,神情专注,效率如常。但每当值房人散,夜色降临,她回到赁居的那处清冷小院,便立刻点燃那盏灯油不敢加得太满、光线昏黄如豆的油灯,于孤灯只影下,铺开礼部那封公文,以及自己从翰林院书库借出的《科场条例》、《历科会试录》等相关典制册籍,开始字斟句酌地构思那份条陈。

她深知手中这支笔的分量。科举一途,关乎无数寒门士子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心血与家族期望,关乎朝廷取士的公平、公正与未来官僚队伍的质量,下笔必须极其审慎,既要符合朝廷法度,又要顺应士林清议,更要着眼于为国选才的实效。关于考官人选荐举标准,她刻意避开所有可能涉及当前朝堂党争的敏感人物,只纯粹从学问渊博、资历深厚、品性刚正、素有清望等方面,列举了几位早已致仕或处于闲职、却德高望重的老臣作为范例,并强调考官当以“公明”二字为要;关于三场考题范围,她在肯定经义为核心的基础上,大胆建议可适当增加关乎吏治民生实务、边防策论、水利农桑等贴近时务的策论题目比重,以期选拔出更多能“通经致用”的实干之才,而非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关于考场规制防弊,她则结合自己当年应试的见闻与入翰林后听到的一些轶事,提出了一些加强号军巡查密度、完善糊名誊录细节、严惩请托关节等具体而微的操作建议,力求堵塞可能存在的漏洞。

她写写改改,增删涂乙,废弃的稿纸在脚边堆起了小小的一摞。每一句话,她都反复推敲,力求有典章可依循,有前例可佐证,有现实可关照,立论持中,不偏不倚,不激不随。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日渐清瘦却异常专注的侧脸,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一道沉静而执着的影子。窗外秋虫最后的唧唧声,断断续续,更衬托出这小院的寂静与长夜的清冷。在这孤灯只影下,她仿佛完成了一次时空的穿梭,又回到了青石村那间同样简陋的书斋,只不过,彼时是为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个人前程而孤身苦读,如今,笔下所系的,却是“为国选贤与能”的沉重责任,是更为广阔天地间的人心向背与国运兴衰。

偶尔搁笔休息,揉着发胀的眉心时,她会从怀中掏出父亲那封已被摩挲得边缘起毛的家书,再次细细品读那些关于书塾的鲜活描述;或是翻看自己为书塾准备的、墨香犹存的抄录稿,指尖拂过那些精心绘制的简易图说。恍惚间,千里之外青石村书塾里那跳跃闪烁的温暖烛火、那清脆稚嫩却充满力量的琅琅读书声,与眼前这盏摇曳孤寂的京城灯影、满案关乎国家大计的冰冷公文,形成了奇妙的交织与呼应。一边是滋养她生命的根基,是她为之奋斗的初心所在;一边是她身为朝廷官员必须肩负的责任,是她无法回避的前路征程。它们如同阴阳两极,共同支撑、平衡着她,在这复杂莫测、暗流汹涌的宦海之中,努力保持着内心方向的清明与脚步的坚定。

条陈终于数易其稿后写就,她用工楷誊抄得一丝不苟,字迹端正清隽,仿佛要将所有的谨慎与诚意都凝聚于笔端。次日,她亲自呈给了掌院学士。掌院学士接过,目光在那厚厚一沓纸上扫过,又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了句:“嗯,放着吧。”态度依旧保持着上司对下属、尤其是对她这般处境下属应有的疏离与矜持。

林锦棠亦不多言,恭敬行礼后便退了出来,心中并无多少忐忑,亦无多少期待。她已尽了身为翰林修撰的本分,将自己所思所学,坦诚呈上,问心无愧。至于其最终命运如何,是否被采纳,是否被搁置,乃至是否成为他人攻讦的借口,已非她所能掌控。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又过了十余日,一个天色阴沉、细雨霏霏的午后,秋意已深,寒意渐浓。林锦棠正坐在值房中,就着一盏明亮的官烛,校对一篇即将呈送内阁的诰敕草稿,门房那位老吏又拄着拐杖,蹒跚着送来一封信。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旅途风尘痕迹的深褐色粗麻纸质信封,右下角那枚“青石”朱文小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

林锦棠的心猛地一跳,比上次更加急切,几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用小刀小心划开火漆。信笺抽出,仍是父亲林惟明那端正严谨的笔迹,但开篇扑面而来的喜悦与激动之情,几乎要透纸而出:

“棠儿吾女,前信并书籍、银票皆已于前日由胡商队妥收,为父即刻亲送至塾中。蒙师捧读汝之手书,感念万分,眼眶泛红,几欲垂泪,对着为父连连作揖,言‘林修撰身处京师,日理万机,竟仍心系乡野鄙陋,关怀至此,真乃吾乡教化之恩人,学子之再生父母也!老朽……老朽何德何能,受此厚待!’其情其景,为父观之,亦为之鼻酸……”

父亲的信,接着以更加生动鲜活的笔触,描述了那些寄去的书籍在书塾中引发的热烈反响:

“……汝所寄诸般书籍,尤受塾中孩童喜爱,竟视若珍宝。《启蒙算经图解》中那些趣味算题,铁柱与三五志同道合之小伙伴,得书后竟能废弃课余嬉戏之时,围坐于塾外石阶之上,埋头研讨,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因解出难题而欢呼雀跃,乐趣盎然,连路过乡人亦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天下舆地歌诀》文字浅近,朗朗上口,已被蒙师巧妙编作课间吟唱之游戏,童声稚语,合诵歌诀,声震屋瓦,回荡于整个村塾内外,便是那些倚坐窗外的白发老者,时日久了,竟也能跟着节奏,眯眼晃脑,含糊地哼上几句‘冀州兖州青徐扬……’,景象和睦温馨,令人观之动容,深感教化之力,润物无声……”

更让林锦棠欣喜的是,她之前的建议已然落地生根:

“……里正已依汝信中所言,亲自出面,再三恳请,终说动村中一位曾在外县做过多年账房、如今年老归乡、颇通文墨的齐老先生,应承下来,每日午后抽出一个时辰,风雨无阻,至塾中相助。齐老先生不授课业,专为那些对《日用杂字》及简单记账之法有兴趣的稍大孩童,以及窗外坚持听读的老者们,耐心讲解日常文书、钱粮计数之常识。此法甚妙,孩童老者皆觉实用,兴致勃勃,蒙师肩头之担子,确为之减轻不少,能有更多精力专注于核心经义之讲授,面上愁容亦见舒展……”

信至末尾,父亲特意提及,随信还夹带了一件“特殊之物”。林锦棠忙在信封内小心摸索,指尖触到一小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质地极为粗糙、甚至带着些许草屑的草纸。她屏住呼吸,轻轻展开。纸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稚嫩笔迹:

“谢林先生赐书。学生二丫叩首。”旁边用烧焦的树枝,画了一朵线条简单却充满朝气的、向着太阳的向日葵。

另一行字稍显稚拙,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谢林先生。铁柱定用心学算,不负所望。”旁边则是几个歪斜的、试图模仿《图解》上的算符图案。

握着这张薄薄的、几乎没有任何分量、却承载着世间最纯粹厚重情谊的粗糙草纸,看着那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笔迹和图画,想象着二丫和铁柱在蒙师指导下,是怀着怎样一颗感恩而庄重的心,写下这些字,画出这朵花……林锦棠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信纸上,迅速洇开成一团团深色的湿痕,与窗外那渐渐沥沥、仿佛无尽无休的绵密秋雨,悄然混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在这一刻,什么朝堂纷争,什么派系倾轧,什么帝王心术难测,什么同僚猜忌疏离,什么前程未卜彷徨……所有这些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全都烟消云散,失去了它们曾经令人窒息的力量。她只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无论多么微末,都是有意义的,是真切地改变着一些人的命运,温暖着一些人的心灵。那千里之外陋室中不灭的温暖烛影,那声声清朗如玉磬、充满希望的诵读,那朵朵如同向日葵般执着地朝着知识阳光努力生长、渴望挣脱蒙昧的稚嫩心灵,便是她在这孤寂冰冷的京城、在这危机四伏的官场中,所能拥有的最温暖、最坚实、也最宝贵的精神慰藉与力量源泉。这源泉,生生不息。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无价情谊的小草纸抚平,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与父亲那封同样珍贵的家书一起,再次郑重地、贴身收藏在官袍内衬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仿佛借此,便能将那份遥远的温暖与力量,直接注入自己的血脉之中。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值房那扇面对庭院的窗前,用力推开。带着深秋寒意的雨丝夹杂着冷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窗外,整个京城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中,殿宇楼阁的轮廓模糊不清,透着一股压抑与清冷。但此刻,林锦棠的心中,却因那远方书塾点亮的光芒、因那稚子纯真的谢意,而驱散了所有阴霾,一片澄澈光明,温暖如春。

她知道,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荆棘暗礁,还有多少风刀霜剑,她都不会再轻易迷失,不会再感到孤单。因为她的根,始终深深扎在那片生她养她的乡土之中;她的初心,始终伴随着那朗朗的、充满生命力的读书声,声声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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