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祠内的寒意，随着后半夜的深入，仿佛凝结成了有形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刺入骨髓。林锦棠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只觉得浑身滚烫，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炙烤，额头烫得吓人，然而脸颊和四肢却冰冷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热量都集中在了头颅之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刮过干痛如同龟裂土地般的喉咙，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她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不让自己因寒冷和高烧而发出任何可能暴露位置的呻吟声，但那抑制不住的、细微却持续的颤抖，如同风中残叶，还是惊动了始终如同石雕般保持着高度警觉的林虎。
“锦棠！”林虎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他几乎是扑到她身边，那双惯于握刀杀敌、布满厚茧的粗糙手掌，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覆上她滚烫的额头。那灼人的温度让他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你在发烧！很烫！”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瞬间惊醒了依靠在一起、陷入浅眠状态的周安和赵栓柱。周安一个激灵，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借着从屋顶巨大破洞透入的、愈发微弱惨淡的月光，看到林锦棠那虚弱不堪、病容惨淡的样子，老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焦灼与钻心的疼惜：“小姐！天爷啊！这……这可如何是好！这荒郊野岭，前无村落，后无店肆，缺医少药，连口干净的热水都没有……”他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只能徒劳地搓着手。
赵栓柱也彻底慌了神，他跪坐在林锦棠身边，看着她因高烧而微微潮红却又异常苍白的面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紧闭着，长睫不安地颤动，他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手足无措地喃喃：“林……林公子……您别吓我……”
林锦棠费力地、如同掀开千斤闸门般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周安和赵栓柱焦急的脸庞在眼前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但她强撑着，扯出一个安抚的、尽管在病痛折磨下显得无比虚弱和勉强的笑容，声音沙哑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掉：“没……没事，我还撑得住……天，快亮了吧？”身体的极度不适并未让她忘却所处的险境，她更关心的是如何在天亮之后，带领大家摆脱这步步杀机的绝境。
林虎面色凝重如铁，他迅速起身，再次凑到墙边缺口，警惕地望了一眼祠外。东方天际那抹象征着希望的鱼肚白正在艰难地、一寸寸地扩大，驱散着浓稠的黑暗。但黎明也意味着更大的暴露风险，光线会剥夺他们最后的伪装。“快了。但你的身体……”他转回头，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声音沉郁。他深知，以林锦棠此刻油尽灯枯般的状态，强行进行高强度的逃亡和躲避，无异于雪上加霜，甚至可能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不能……再等了。”林锦棠喘了口粗气，胸腔里如同塞满了灼热的棉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痛。她努力集中那因高烧而不断涣散、如同风中残烛的精神，“他们……搜了一夜未果，按照常理，天亮后……必然会……扩大范围，进行更彻底的地毯式搜查，这河伯祠……看似偏僻，也绝不再安全。”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如同精密却濒临过热的机括，疯狂地推演着所有可能的破局之法。他们必须离开淮安，这是唯一的生路。但四门紧闭，盘查严密如同铁桶，带着生病的她和特征极其明显的赵栓柱，硬闯城门无异于自寻死路，立刻就会陷入重围。
忽然，她脑海中如同被一道微弱的闪电划过，照亮了混沌的思绪。一个极其冒险、成功率渺茫，却可能是眼下唯一一线生机的计划，逐渐浮现出轮廓。她示意林虎和周安再靠近些，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不能一起走……目标太大，如同黑夜里的明灯……”
“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老朽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抛下您独自逃生！”周安急声道，老眼含泪。
林锦棠微微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如同淬火的寒星：“不是抛弃……是分头行动，迷惑他们，声东击西……”她深吸一口气，这简单的动作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牵扯着疼痛，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道，努力让话语变得连贯清晰，“虎子哥……你身手最好，应变能力最强……你带着栓柱……想办法……混出城去……”
“不行！绝对不行！”林虎想也不想地低吼着拒绝，让他抛下重病在身的堂妹，独自面对这龙潭虎穴，他宁可一起死在这里，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听我说完！”林锦棠语气陡然严厉了几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仪，随即因用力过猛而引发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周安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泪水终于滚落。缓过气来，她抓住林虎的手臂，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你和栓柱……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尤其是栓柱，是活证据！你们一动，就如同投入鱼群的石子，必然能吸引……大部分追兵的注意力……我和周先生……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老弱’，目标小，混在逐渐增多的人流中，反而……容易隐匿，寻找机会……”
她将目光转向焦急万分的周安：“周先生……我记得……你之前在外打听时说过，你那经营绸缎庄的表亲……有一个运送货物的车队，近日要北上京师？”
周安一愣，随即恍然，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火花，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担忧覆盖：“是，小姐的意思是……”
“想办法……联系上他，不必向他透露我们的真实身份和处境，只求……让我混入北上的车队，扮作……染了风寒、需要随队回乡休养的伙计，或者……远房投亲的家眷……”林锦棠的思路在病痛中反而愈发清晰锐利，尽管声音微弱，却条理分明，“漕运衙门的手，主要伸向漕粮和重要关卡，对于民间商队，尤其是背景清白的绸缎商队，未必……伸得那么长，查得那么细……尤其是，当他们以为……主要目标已经被林虎和栓柱吸引走时……警惕性会降低……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赌一把……”
她又将目光移回林虎和惶惑不安的赵栓柱脸上：“虎子哥，栓柱……你们出城后，不要在任何地方停留，一路往北，避开官道，走小路……若……若我能侥幸脱身，自会设法与你们在约定地点汇合……若不能……”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那将是永别。“保护好栓柱，他是……揭开所有黑幕的关键人证，也是赵家……最后的血脉。”
赵栓柱听着这番如同交代后事般的安排，看着林锦棠那强撑病体、依旧试图为他们谋划生路的模样，眼泪再次决堤，他猛地抓住林锦棠那只滚烫却无力的手，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林……林公子，我不走！要死一起死！是我连累了你们！我不能丢下您……”
林锦棠反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她的力道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那眼神中的坚定却如同磐石，不容撼动：“傻话……你要活着……好好活着……替你爹娘……讨回公道……也替我们……把这淮安城的黑，捅到天上去！让那些蠹虫……付出代价！”
林虎虎目含泪，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退缩的铁汉，此刻只觉得心如刀绞，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知道，堂妹的计划是何等的凶险，几乎是将她自己置于死地，为他们换取一线生机。但这确实是目前看来，唯一具有一丝可行性的险招。用他和赵栓柱作为诱饵，吸引绝大部分火力，掩护真正的关键人证和她自己，分头撤离，以期能有人最终逃脱升天。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重重地、如同要将所有撕心裂肺的担忧和破釜沉舟的决绝都砸入地底般点了点头：“……好！我依你！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出来！一定！否则……我林虎此生，绝不独活！”
“我尽力……”林锦棠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透明，仿佛随时会碎裂在黎明前的寒风中，“活下去……才有希望……”
计议已定，刻不容缓。林虎将自己身上携带的大部分银钱，分成两份，将较多的一份不由分说地塞进周安手中，沉声道：“周先生，小姐……就拜托您了！这些钱，打点用度，或许能派上用场。”他又将自己贴身的、刃口闪着幽蓝寒光的尺长短匕，小心翼翼地塞进林锦棠虚软无力的手中，帮她握紧，“拿着，防身……万一……”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已包含千言万语。
周安含着浑浊的老泪，和林虎一起，将林锦棠小心地安置在祠内一个相对背风、有断墙遮挡的角落，又尽可能多地搜集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枯草，厚厚地盖在她单薄而不断发抖的身体上，希望能为她抵挡一丝寒意。
“小姐，您千万保重！老朽就是拼了这条命，豁出这张老脸，也一定设法让您平安混出城去！”周安跪坐在她身边，哽咽着立下誓言。
“周先生……一切小心……事若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上……莫要……强求……”林锦棠气息微弱地叮嘱道，她不愿因自己而连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
最终，林虎深深看了堂妹一眼，那目光复杂无比，包含着无尽的担忧、不舍、决绝，仿佛要将她此刻虚弱却坚毅的模样，刻入自己的灵魂深处，烙印在骨髓里。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仿佛怕多看一眼就会动摇决心，拉起还在低声啜泣的赵栓柱，低喝道：“我们走！”
两人如同融入晨雾的鬼魅，从河伯祠另一侧更为隐蔽的坍塌处悄然离去，身形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黎明前最为深沉、也最为寒冷的黑暗之中。他们的任务，是主动暴露，制造混乱，最大限度地吸引追兵，为林锦棠和周安争取那渺茫至极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机。
破败阴森的河伯祠内，霎时间只剩下高烧昏沉的林锦棠和年迈体衰的周安，以及那越来越清晰的、由远及近的、预示着更加严峻生死考验的——黎明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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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虎带着赵栓柱，并未如同丧家之犬般直接尝试冲向防守最为严密的城门，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超凡的胆识，向着城中心、漕运衙门附近的繁华区域潜行。他要主动制造足够大的动静，将已然浑浊的水彻底搅浑，把所有的“鱼”都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果然，在天色蒙蒙亮，街上开始出现零星早起营生的贩夫走卒时，林虎选择了一个人流开始汇聚的早点摊附近，“恰到好处”地暴露了行踪。他与赵栓柱假装匆忙购买炊饼的样子，赵栓柱那略显惊慌的眼神和少年身形，立刻引起了混在人群中的暗哨的注意。很快，几声尖锐而富有特定节奏的呼哨如同利刺般划破了清晨的相对宁静！
“走！”林虎低喝一声，猛地撞翻了旁边一个冒着热气的馄饨摊，滚烫的汤水和碗碟碎裂声、摊主的惊呼怒骂声，瞬间引起了一片小小的混乱和围观。他趁机拉着赵栓柱，如同游鱼般钻入旁边蛛网般复杂狭窄的小巷，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追逐战。他身手矫健得如同山魈，时而如猿猴般敏捷地翻越低矮的墙头，时而如狸猫般钻过堆满杂物的破洞，利用对城市肌理的敏锐感知和对追兵心理的预判，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合围与堵截，并且 deliberately 在某些岔路口留下一些不易察觉却又能被追踪高手发现的痕迹，如同抛下诱饵，将越来越多的追兵，包括那些眼神凶悍的“民间”力量，牢牢地吸引到自己这条充满危险与不确定性的线上。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传到了彻夜未眠、焦灼等待的漕运衙门。
“报——！大人！发现目标踪迹！一高一少，确认是那护卫和赵家小子，正在城西民巷与我方人马激烈周旋，对方身手极为了得，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一名衙役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冲入签押房禀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
赵弘文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如同饿狼看到猎物般的光芒，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兴奋与残忍的狰狞笑容：“好！果然沉不住气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传令下去，所有能动的人，包括漕帮那些家伙，都给老子围过去！封锁那片区域！务必给我生擒……不，若对方反抗激烈，格杀勿论！重点是那个小子，赵栓柱，必须抓到活的！”他下意识地认为，那个核心的“林公子”必然和赵栓柱、护卫在一起，这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时间，原本散布在淮安城各处的搜捕力量，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被大量抽调，纷纷涌向林虎和赵栓柱所在的城西区域。喊杀声、奔跑声、兵刃交击声（林虎夺了一把单刀）、以及百姓惊恐的尖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将那片区域变成了一个混乱而危险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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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周安趁着城内绝大部分注意力都被城西激烈追逐战吸引的宝贵间隙，迅速行动。他换上了一身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更加破旧、打着补丁、散发着酸馊气味的苦力衣裳，脸上、手上都仔细抹了些锅底灰和尘土，让自已看起来更像一个为生活奔波、饱经风霜的老苦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万千焦虑，低着头，弓着腰，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急匆匆赶往他那表亲经营的“瑞福祥”绸缎庄的后门小巷。他心中疯狂地祈祷着，希望表亲尚未出门料理生意，希望北上的车队尚未集结出发，更希望那点微薄的亲戚情分和可能的重利诱惑，能让表亲愿意冒一次掉脑袋的风险。
而阴冷潮湿的河伯祠内，高烧持续不退的林锦棠，蜷缩在冰冷的枯草堆中，意识在炽热与冰寒的交织侵袭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昏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林府，父亲正严厉却慈爱地考校她的功课；又仿佛置身于苦力巷那低矮的窝棚，赵栓柱那悲愤绝望的眼神灼烧着她的灵魂；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运河码头喧嚣的号子，以及永丰仓外那小吏贪婪的呵斥……她紧紧握着袖中那柄冰冷坚硬的匕首，那触感是她与现实唯一的、脆弱的连接。耳中隐约听着从遥远方向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喧嚣与骚动，她知道，那是虎子哥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将死神引向了自己。她必须撑下去，用尽最后的意志力撑下去，撑到周先生带着希望或绝望归来，撑到那一线不知是否存在、何时出现的生机，如同石缝中的草芽，顽强地破土而出。
冰冷的墙壁，滚烫的额头，沉重的眼皮，四肢百骸传来的酸痛无力，还有那萦绕不去、噬心蚀骨的、对虎子哥和栓柱安危的深切担忧，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网，将她紧紧包裹，拖向黑暗的深渊。但她心中那簇为父辈正名、为民请命、为沉冤昭雪的火焰，虽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始终未曾彻底熄灭，支撑着她在这黎明前最为黑暗、最为寒冷的时刻，顽强地、倔强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不知是否会到来、何时会到来的……一线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