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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栈那间偏僻的杂物小屋,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灰尘和凝重的焦虑拉长了脚步,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中缓慢爬行。唯一的光源来自糊着厚厚泛黄窗纸的破旧木窗,几缕吝啬的、被切割成细条状的昏黄光线挣扎着透入,照亮了空气中无数悬浮飞舞、如同命运般不可捉摸的尘埃。周安佝偻着背,如同一个被钉在床前的影子,死死守在林锦棠那张用门板和长凳临时搭成的简陋床榻前。他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棉被下那微弱起伏的轮廓,每一次她无意识发出的、如同幼猫哀鸣般的细微呻吟,或是呼吸间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与加速,都如同无形的钩子,狠狠牵动着他那早已紧绷到极限、几乎一触即断的神经。他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角,不断蘸着身旁破碗里所剩无几的清水,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湿润着她那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蓬勃的生命力,一点点渡入她濒临枯竭的身体。心中,早已将对漫天神佛的祈祷念诵了千百遍,只求那离去的李管事能带着希望,而非更深的绝望,顺利归来。

约莫过了煎熬的半个多时辰,就在周安因长久的保持一个姿势而四肢僵硬麻木,心中的焦灼几乎要冲破胸膛,准备不顾一切冒险出去探听消息时,那扇薄薄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外,终于传来了轻微的、带着特定节奏的“笃,笃笃,笃”的叩门声——正是李管事离去前与他们再三约定的安全暗号!

周安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弹起,几乎是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门闩。李管事的身影迅速闪入,带进一股外面街道的尘嚣气息。他来不及喘息,立刻反手将门闩落回,动作急促而带着后怕。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位穿着半旧不新、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长衫,手提一个深褐色、边角磨损的旧药箱,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沉静,下颌留着稀疏的山羊胡,颇有几分儒雅之气的老者;另一位则是个身材微胖、穿着藏蓝色暗纹绸缎褂子、腰间挂着一串钥匙,面色红润,一双眼睛虽小却精光四射,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审慎的中年人。

“快关门!” 李管事压低声音,语气急促,随即侧身引荐,“周老哥,这位是镇东头‘济世堂’的吴掌柜,这位是坐堂的陈郎中,医术在清河镇是数得着的。吴掌柜与我是多年的交情,信得过,你放心。”

周安闻言,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岸边的灯火,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忙朝着两人深深躬身,几乎要将头埋到地上,声音哽咽颤抖,带着无尽的恳求:“有劳吴掌柜!有劳陈先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求二位神医,无论如何,救救我家这苦命的……侄孙!” 他刻意在“侄孙”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吴掌柜那双精明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先是快速地扫视了一圈这间破败、简陋、充斥着霉味和灰尘的屋子,目光在周安那饱经风霜、写满焦虑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了床上那被厚棉被覆盖、只勉强露出些许乌黑发丝和惨白口鼻的人形上。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似乎对这般藏匿和病患的状态有所猜测,但他久经世故,深知有些浑水不能轻易趟,更知道有些问题不能问出口。他并未多言,只是对身旁的陈郎中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

陈郎中面色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他默默地将那个旧药箱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咚”声。然后走到榻前,对周安示意了一下。周安会意,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林锦棠身上的棉被掀开一角,露出了她那张虽然苍白憔悴、却依旧能看出清秀轮廓和细腻肌肤的脸庞,以及一截纤细脆弱、布满了细密冷汗的手腕。

当陈郎中的目光落在林锦棠脸上时,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这病容,这骨相,绝非寻常男子所有。但他行医数十载,见过太多光怪陆离之事,深知“看病不看人”的道理。他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了医者应有的专注与冷静。他伸出三根手指,指腹带着常年接触药材的微黄,轻轻搭在林锦棠那冰凉而纤细的手腕寸关尺三部,闭目凝神,仔细体察那皮下微弱跳动的脉搏。

小屋内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几人极力压抑的、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慌的背景音。周安和李管事如同两尊泥塑木雕,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四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郎中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却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脸,试图从那上面捕捉到任何一丝关于吉凶祸福的征兆。

时间在指尖流逝,仿佛过了许久许久。陈郎中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眉头却锁得更紧,如同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收回手,语气沉凝,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谨:“脉象浮紧而数,重按则无力,如按葱管。此乃外感风寒,初起失于表散,以致邪气不得外解,反而内陷于里,郁而化热,灼伤阴液,耗损正气之象。先前或有用药,暂退了部分标热,但内里根基已损,元气大伤,如油尽之灯,釜底抽薪。病情……颇为沉重凶险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锦棠那干裂的嘴唇和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息上,补充道,“需立即用药,固本培元以扶正气,清解余邪以祛病根,双管齐下,刻不容缓。否则,一旦正气彻底溃散,邪气独盛,恐生惊厥、闭脱之危症,回天乏术。”

“请先生开方!无论如何,请先生救他一命!药石之资,老朽便是倾家荡产,也绝不拖欠!” 周安听到“凶险”、“回天乏术”等字眼,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地哀求道。

陈郎中连忙虚扶了一下,沉声道:“老人家请起,医者父母心,老夫自当尽力。”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到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旁,打开药箱,取出笔墨纸砚。吴掌柜则对李管事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走到屋角,背对着床榻,低声交谈起来。

“李老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吴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探究,“床上这位……观其形貌气度,恐怕并非你口中所言的‘随行伙计’吧?这病,这藏匿,这架势……老哥我在这清河镇经营多年,三教九流也见得多了,怕是牵扯不小啊?”

李管事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与无奈,他知道瞒不过吴掌柜这等老江湖,只得硬着头皮,同样压低声音,语气诚恳中带着恳求:“吴老哥,您慧眼如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此番……此番确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具体缘由,牵涉甚广,实在不便细说,但小弟以性命担保,绝非作奸犯科、十恶不赦之徒!实在是……实在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只求老哥看在往日情分上,仗义援手,助他渡过此劫!此恩此德,小弟与……与这位苦主,必当铭感五内,日后定有厚报!” 他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赌咒发誓的意味。

吴掌柜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那串冰凉的钥匙。他经营药材,往来于官商民匪之间,眼光何其毒辣,早已看出床上之人乃是女扮男装,且李管事这般遮遮掩掩、如临大敌,必然牵扯到极大的麻烦,甚至可能是官府缉拿的要犯。但另一方面,他与李管事合作多年,利益盘根错节,此人办事还算稳妥,此次若能相助,无疑是雪中送炭,这份人情将极其厚重。而且,济世堂也需要李管事这样的渠道获取某些特殊药材。风险与机遇并存……他脑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最终,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也罢!既然你李老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信得过我吴某人,那我也不再推脱。药,我济世堂库里有的是,可以优先提供,诊金亦可暂缓。但这地方,”他环顾了一下这破败的小屋,摇了摇头,“绝非养病之所,更非久留之地。我方才来时,看到漕运衙门的人还在镇上几家大客栈和车马店盘查,风声紧得很。这样,我在镇子西南角的槐树巷,还有一处早年置下的旧宅,久未住人,有些破败,但胜在位置僻静,左邻右舍多是些不常往来的老弱。你们可暂时挪到那里去,安心医治。”

李管事闻言,如同听到了仙音,大喜过望,紧紧抓住吴掌柜的手,激动道:“多谢吴老哥!大恩不言谢!此情小弟记下了!”

这时,陈郎中已挥毫泼墨,开好了药方,吹干墨迹,递给吴掌柜:“吴掌柜,按此方抓药。需上等的人参须二钱先煎,取其固脱之力,再入生地黄、麦冬、玄参滋阴,金银花、连翘清解余热,佐以茯苓、甘草健脾和中。三碗水煎成一碗,需文火慢炖,尽快喂服。另外,”他转向周安和李管事,神色严肃,“病人高热日久,阴液耗伤过甚,经络不通,需佐以针灸之术,激发经气,调和阴阳,方能助药力顺利运行,直达病所。”

吴掌柜接过药方,快速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将药方仔细折好收入袖中:“方子开得稳妥。我这就回去亲自配药,让信得过的伙计直接送到槐树巷的旧宅。陈先生,还要烦请您一同前往,施针用药,观察病情变化。”

事不宜迟,几人立刻行动起来。李管事出去,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在附近寻来一辆最为普通、青布篷子甚至有些褪色的旧马车,车夫也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周安和李管事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不醒的林锦棠,用那床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旧棉被再次仔细裹好,仿佛包裹着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然后合力将她抬上了马车。陈郎中提起药箱,紧随其后,也登上了马车。

吴掌柜则对李管事拱了拱手:“李老弟,你们先行一步,我安排完药事便来。槐树巷最里间,门口有棵老槐树的那家便是,钥匙在门楣上的暗格里。” 说罢,他不再耽搁,转身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货栈外熙攘的人流中。

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一切的王账房,此刻从货栈前院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走到马车旁,对正准备上车的李管事低声道:“李管事,此去照料病人,琐事繁多,可需小人随行,打个下手?毕竟……小人也略懂些药理,煎药看护,或可分担一二。”

李管事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向王账房。他心中念头飞快转动。王账房知晓内情,带上他,确实能多一个帮手,尤其是在煎药、看护这些需要细心和一定知识的环节上,能减轻周安不少负担。但另一方面,此人毕竟只是个账房,并非绝对的心腹,其真实想法和目的尚不明朗,带上他,就等于又多了一个知晓藏身之处的变数。他略一沉吟,权衡利弊,最终还是觉得稳妥为上,不能将所有的底牌都暴露出去。于是,他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拍了拍王账房的肩膀,道:“王先生有心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此地还需有人照应这批刚卸下的货物,与货栈完成最后的交接手续,这些都是细致活,离不开先生。就烦请先生留守在此,统筹安排。另外,”他语气加重,意有所指,“若镇上或货栈这边有任何风吹草动,异常情况,还望先生务必按照我们之前约定的方式,立刻示警!”

王账房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失望,但他立刻低下头,掩饰了过去,恭敬地点头应道:“是,小人明白。李管事放心,此处一切,小人自会料理妥当。”

马车在黄昏渐浓的暮色中,如同一个灰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驶出货栈后院,拐入了清河镇那纵横交错、渐渐被夜色笼罩的街巷,向着西南方向那更为偏僻、昏暗的槐树巷行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仿佛敲打在车上每个人忐忑的心上。

槐树巷果然如吴掌柜所言,僻静得近乎荒凉。巷子狭窄而曲折,两侧多是些墙皮剥落、门庭冷落的老旧宅院,偶有几点昏黄的灯火从窗户里透出,更添几分寂寥。吴掌柜安排的旧宅位于巷子最深处,门口确实有一株枝干虬结、仿佛已历经百年风霜的老槐树,在暮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阴森的见证者。李管事按照指示,在门楣上一个隐蔽的缝隙里摸到了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木门。

院子不大,杂草丛生,仅有的几间屋舍也是门窗破败,布满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尘土和腐朽木头的气味。但在此刻,这破败与荒凉,却给了他们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几人合力,将林锦棠安置在唯一一间还算完整、有张破旧木床的卧房榻上。周安立刻找来一块破布,勉强擦拭了一下床上的积尘。陈郎中不敢有丝毫耽搁,将药箱放在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上,取出针囊,就着桌上那盏李管事刚刚点燃的、光线昏黄摇曳的油灯,将几根细长的银针在火焰上缓缓掠过,进行消毒。周安和李管事则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如同两尊守护神,紧张地看着陈郎中那沉稳而专注的动作。

陈郎中凝神静气,选取了林锦棠头部的百会、印堂以醒脑开窍、升阳固脱,手部的合谷、曲池以疏风解表、清热止痛,以及足部的涌泉以引火归元、滋阴降火等关键穴位。他手法娴熟而稳定,指尖微动,那细如毫发的银针便精准而缓慢地刺入了相应的深度。银针入体的瞬间,昏迷中的林锦棠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刺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被棉被覆盖的身体也似乎随之轻轻颤动了一下。

“有反应就好。说明经气未绝,尚有可为。” 陈郎中低声道,语气中透出一丝谨慎的乐观。他继续运针,时而轻轻捻转,时而微微提插,以其精妙的手法,引导着病人体内那微弱不堪的经气,试图重新唤醒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的生机。

然而,就在这紧张而充满希望的时刻,院门外,毫无征兆地,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砰!砰!砰!” 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紧接着,是一个粗鲁而蛮横的呼喝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入屋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开门!快开门!官府查案!搜查逃犯!”

屋内几人,包括正在运针的陈郎中和在旁守护的周安、李管事,脸色瞬间骤变,血色尽褪!

周安和李管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他们猛地看向床上正在接受针灸、毫无反抗之力的林锦棠,又看向脸色同样惊疑不定、停下了手中动作的陈郎中。是漕运衙门的人?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是巧合?是跟踪?还是……有人暗中告密,走漏了风声?!无数的疑问和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几人淹没。

门外的敲门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狂暴,如同催命的鼓点,伴随着不耐烦的怒吼:“里面的人听见没有?!再不开门,爷们可就撞进去了!”

危机,再次以最直接、最凶险、最不容回避的方式,骤然降临!将这刚刚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破旧小院,彻底推向了万丈深渊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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