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公主的离去,如同抽走了偏殿内最后一丝暖意,留下的不仅是那若有若无的冷香,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紧迫与危机感。空气仿佛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提醒着他们,安全屋已不再安全。
林锦棠不敢有片刻喘息,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在周安几乎半抱半扶的支撑下,踉跄着迅速返回那间仅能遮风避雨的简陋静室。每走一步,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和虚弱的内腑,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与方才面对公主时的强自镇定判若两人。
“周叔,快,只收拾最紧要的物事,轻装简行。” 林锦棠倚着冰冷的土坯墙壁,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急促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公主殿下……凤驾亲临,已是……最大的警示。我们的行踪……恐已如风中残烛,此地……片刻不可留!必须……立刻与虎子哥汇合,依师太安排……速速转移!”
周安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血丝,他深知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再多言,他立刻行动起来,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却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效率。他将林锦棠仅有的两套换洗衣物、陈郎中留下的、所剩无几的珍贵药材药方,以及他们最后的一点盘缠银两,迅速打成一个紧实而小巧的包裹,系在自己腰间。动作间,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胸前贴身藏匿证据的位置,确认无误,这才稍稍安心。
就在包裹刚刚打好的瞬间,静室那扇薄薄的木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静尘师太去而复返,她依旧是一身灰色道袍,神色平静,但手中多了一个半旧的青布小包袱和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深暗近乎墨色的粗布斗篷,斗篷连着宽大的帽兜,显然是精心准备。
“林居士,时不我待,长话短说。” 静尘师太的语气依旧古井无波,但语速较平日快了几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急促,“即刻换上这身衣物,这是观中负责采买、需时常下山的杂役所穿,最是不起眼。包袱里是些耐存放的干粮饼子和应急的金疮药、解毒散。” 她将东西不容置疑地塞到周安手中,然后目光如电,直射林锦棠,仿佛要穿透那层虚弱,看到她内在的意志力,“出观后,往东南方向,沿山脊小径下行约三里,有一处早已荒废、瓦砾残存的山神祠。记住,你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必须赶到那里。届时,自会有可靠之人接应,引领你们前往新的、绝对安全的安置点。”
“锦棠……明白,多谢师太周全。” 林锦棠接过那件尚带着些许草木清苦气息的斗篷,触手粗糙的布料,此刻却仿佛成了护身的甲胄,带来一丝冰冷的安慰。
“分内之事,不必挂怀。” 静尘师太微微颔首,随即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化作气音,只有近在咫尺的林锦棠和周安能听清,“务必万分小心。贫道方才于观星台静坐,察觉山下来了些……不明身份的陌生气息,行踪鬼祟,似在搜寻什么。清心……已奉命前去处置扫尾,但对方人手不少,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潜近观周。”
清心!果然是她!林锦棠和周安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心头巨震。静尘师太这番话语,不仅坐实了林虎之前的惊人发现,更将危机的迫近程度提到了最高级别!
“我们……谨记师太提醒!” 林锦棠用力点头,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
“速去。从此处西侧,那扇堆放杂物的角门出观,门外有一条被荒草遮掩的猎径,沿径下山,遇第一个岔路口务必向左,切记,不可向右!” 静尘师太快速交代完最后的关键路径,深深地看了林锦棠一眼,那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波澜一闪而逝,包含了太多的嘱托、鼓励,以及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对前路未卜的隐忧。随即,她不再停留,灰色身影一晃,便已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仿佛融入了黑暗本身。
时间,如同勒在脖颈上的绳索,越来越紧。林锦棠在周安的帮助下,迅速褪下那身略显显眼的居士袍服,换上灰色粗布衣裤,再将那件宽大的深色斗篷披上,帽兜拉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乍一看,在昏暗光线下,确实像一个身形瘦弱、面带病容的杂役道人。周安也将包裹重新检查了一遍,扶住林锦棠瘦削的臂膀。
“小姐,我们走。”
两人如同暗夜中偷生的鼠辈,屏住呼吸,贴着墙根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着道观西侧那扇平日里几乎被遗忘、通往更加荒僻后山的狭窄角门摸去。夜风穿过廊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地上的落叶,更衬得这死寂般的道观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穴,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危险之上。
然而,就在那扇破旧木门已然在望,生的希望似乎触手可及的瞬间——
“嗖——嗤!”
一支力道强劲、箭头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丛茂密的竹影中电射而出!它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几乎是擦着周安因紧张而沁出冷汗的耳廓边缘飞过,“夺”的一声,狠狠钉入了他们身旁那根支撑廊檐的圆木廊柱之上,深入数寸,箭尾的翎羽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有埋伏!小姐趴下!” 周安骇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将林锦棠向侧面用力一推,自己则不顾一切地合身扑上,用他那早已不再年轻、却依旧试图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身躯,死死护在林锦棠与弩箭射来的方向之间!
几乎就在弩箭钉入廊柱的同时,三四道如同从地底钻出的黑影,携着冰冷的杀意,自围墙外、树丛后等各个阴暗角落悄无声息地跃出!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手中所持的并非普通兵刃,而是更适合暗杀与近身搏斗的短刀、手刺,刀刃在残月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足以冻结血液的森冷寒光!这些人动作迅猛如豹,彼此间配合默契,形成一个半包围圈,目标明确——直指被周安护在身后的林锦棠!
“保护小姐!跟他们拼了!” 周安目眦欲裂,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狠厉与决绝,他猛地抽出一直藏在绑腿中的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短刃,横在胸前,准备以死相搏!
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狗杂种!敢伤我棠妹!找死!”
一声蕴含着滔天怒火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然从众人头顶的廊檐阴影处炸响!一道比那些黑衣人更加迅捷、更加凶猛、仿佛携着风雷之势的身影,如同苍鹰搏兔般凌空扑下!正是接到周安匆忙发出的、代表“极度危险,速来救援”的连续短促虫鸣暗号后,不顾一切从观外潜伏点猛冲回来的林虎!
他人在空中,手中那柄特制的、带着放血槽的军用短刀已然化作一道银色闪电,精准无比地横向里格挡,“铛”的一声刺耳锐响,火星四溅,硬生生架开了劈向周安头颅的一记致命狠劈!同时,他腰腹发力,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另一名杀手直刺他肋下的毒辣突刺,落地的瞬间,借着下坠之势,一记毫无花哨、纯粹依靠爆发力的铁肘,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第三名试图绕过他攻击林锦棠的杀手胸腹之间!
“呃啊——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与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那名杀手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上,整个人倒飞出去,口中喷出鲜血,重重砸在院墙根下,眼见是不活了。
“棠妹!周叔!跟我冲出去!” 林虎一击毙敌,气势如虹,但他心知绝不能恋战。他一把抄起几乎站立不稳的林锦棠,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将她牢牢护住,手中短刀舞动,泼洒出一片凛冽的刀光,强行在杀手们形成的包围圈中撕开一道缺口,且战且退,向着那扇象征着生路的角门猛冲过去。周安紧随其后,挥舞着短刃,拼尽全力格挡、招架着来自侧翼的攻击,为林虎分担压力。
这群杀手显然没料到这看似穷途末路的猎物身边,竟然还隐藏着林虎这样一位战力彪悍、经验丰富的硬茬子,猝不及防之下,被他这不要命般的打法打了个措手不及,围攻的阵势出现了一丝紊乱。然而,更多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正不断地从围墙外翻越而入,脚步声、衣袂破风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杀机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人越来越多!虎子!别管我们!快带小姐走!!” 周安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他的一条手臂已被锋利的刀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但他依旧死死握着短刃,不肯后退半步。
“放屁!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跟我杀出去!” 林虎双眼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猛虎,怒吼声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道索命的寒光,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硬生生在越来越多的敌人中,杀开了一条血路!
三人身上都已挂彩,终于险象环生地冲到了角门前。林虎毫不犹豫,抬起穿着硬底快靴的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那扇本就有些腐朽的木门门闩处!
“砰!” 木屑纷飞,门闩断裂,角门洞开!
“快出去!”
就在林锦棠被林虎猛地推出门外的瞬间,异变再生!一名极其擅长隐匿、一直如同毒蛇般潜伏在角门内侧阴影中的杀手,骤然暴起发难!他手中那柄明显淬了剧毒、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短匕首,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却又狠辣无比地直刺林锦棠毫无防备的后心!
“小姐小心——!” 周安眼角余光瞥见这致命一击,想也不想,几乎是凭借着守护的本能,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猛地将刚刚踏出门槛、身形不稳的林锦棠向前狠狠一推!而他自己,则毅然决然地、用他那并不宽阔的、已然受伤的后背,完全迎向了那柄夺命的毒刃!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在这混乱的厮杀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胆俱裂!淬毒的匕首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周安的后背,直至没柄!
“周叔!!不——!!” 林锦棠踉跄着扑倒在地,回头恰好看到这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一幕,发出了一声凄厉得不成调子的悲鸣,眼前瞬间被血色和泪水模糊。
“老不死的!碍事!” 那名偷袭得手的杀手狰狞地咒骂一声,还想用力转动匕首或是拔出再刺。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给老子死!!!” 林虎目睹此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部冲上了头顶,无边的狂怒与杀意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狂吼一声,想也不想,将手中那柄沾满鲜血的短刀,用尽毕生力气,如同投掷标枪般,猛地脱手掷出!
“嗖——噗!”
短刀化作一道复仇的流光,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名正欲行凶的杀手的咽喉!刀尖甚至从其颈后透出少许!那杀手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如同开闸般喷涌鲜血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晃了晃,重重地栽倒在地,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
林虎看也不看那具尸体,他甚至来不及捡回自己的兵器。他猛冲过去,一把将已然气息微弱、面如金纸的周安背起,另一只手死死拉住几乎因悲痛和恐惧而瘫软的林锦棠,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角门外那片更加黑暗、更加未知、危机四伏的茂密山林之中。
身后,杀手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杂乱的追赶脚步声,以及兵刃破空的声音,渐渐被层层叠叠的树木枝叶所隔绝、吸收,变得模糊不清。然而,那无形的死亡威胁,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跟随着他们。
冰凉的、细密的夜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很快就连成了线,打湿了他们单薄的衣衫,浸透了周安背上那不断涌出、混合着雨水显得愈发刺目的鲜血。寒意,从外到内,侵蚀着他们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
林锦棠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咸腥的血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悲痛与眩晕。她强迫自己冷静,用力抹去模糊视线的雨水和泪水,凭借着对静尘师太所指示方向的记忆,以及猎户家出身对山势的本能感觉,艰难地辨认着前路。
“虎子哥……东南方向……沿这条……小路……下山……三里,找……山神祠……”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为背负着沉重负担、如同受伤孤狼般在前开路的林虎指引着方向。
雨水混合着周安背上不断流淌出的温热血液,在她脚下泥泞湿滑、布满碎石枯枝的小路上,留下了一道蜿蜒曲折、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如同一条指引着死亡追兵的死亡路标。
林虎一言不发,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刚毅的脸颊不断淌下。他背着生命之火正在迅速流逝的周安,还要分神护着身后虚弱不堪、步履蹒跚的堂妹,在湿滑崎岖、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亡命狂奔。他的眼神,在浓重的夜色和雨幕中,闪烁着如同被困绝境、欲要噬人般的疯狂、愤怒、担忧与不顾一切的决绝。他清楚地知道,必须尽快、尽快赶到那个接应点!否则,周叔的性命定然难保,而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视若亲妹的棠妹,也都将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死地!
夜色如墨,雨幕如织,追兵在暗,忠仆濒危……这条用鲜血和雨水铺就的逃亡之路,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了绝望的艰难与刺骨的寒意。而那座隐藏在风雨飘摇远方、不知是否真的存在希望的废弃山神祠,成了他们挣扎于生死边缘时,唯一能抓住的、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最后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