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九死一生的艰难跋涉,当阿张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终于踏足鸡笼(基隆)的土地时,扑面而来的并非海港的鲜活生气,而是一种混合着潮湿、腐朽与某种无形压抑的沉重气息。
这里的地势与北港颇为不同。群山环抱着一片天然良港,港内水深波平,本是绝佳的避风锚地。然而,映入阿张眼帘的景象却显得破败而杂乱。低矮的棚屋和土坯房依着山坡杂乱无章地蔓延,大多简陋不堪,被经年累月的海风和雨水侵蚀得斑驳陆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植物和什么东西腐烂后混合产生的瘴疠之气,吸入肺中竟带着微微的涩感,令人头脑昏沉。
此地乃明郑政权所设“北路安抚司”的治所之一,理论上应是统治北台的核心。但眼前的鸡笼,其荒凉与混乱程度,甚至超过了饱受战火威胁的北港。码头上停泊的船只寥寥无几,且多是些破旧的小型渔船和舢板,看不到北港那种成建制的军船或大型运输船的身影。寥寥几个在岸边修补渔网或晾晒海货的渔民,也都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动作有气无力。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巡逻的明郑兵士。他们穿着打补丁的号褂,武器陈旧,许多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显然深受水土不服和瘴疠之病的折磨,士气显得极为低落。这与北港那些虽然紧张但还算精悍的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看来,恶劣的环境和疾病,才是此地驻军最大的敌人。
阿张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在南岸海难中幸存、一路流浪至此的可怜渔民。他刻意让伤势和疲惫显露无疑,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衣物,混入那些同样面有菜色的底层民众之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需要先了解这个地方,找到生存下去的可能,并探寻离开这座孤岛的渺茫希望。
他很快发现,鸡笼的人口构成比北港更为复杂。除了占多数的闽粤移民和数量不少的平埔族土着外,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皮肤黝黑、卷发、穿着南洋服饰的面孔,据说是早年荷兰人带来的奴隶或劳工的后裔,以及极少数可能来自吕宋或暹罗的商人。各种语言、方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混乱的喧嚣。
而最让阿张感到惊异的,是散落在港口附近山丘上的那些残破的西式城堡遗迹。巨大的条石地基、断裂的火炮、半塌的砖石结构,以及那些雕刻着古怪字母和图案的残碑,无一不在诉说着此地曾经的主人——荷兰红毛夷。那是近三十年前,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曾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争夺的据点,名为“圣萨尔瓦多城”。虽然郑成功收复台湾后,此地重回汉人掌控,但荷兰人的印记并未被彻底抹去。那些残垣断壁如同历史的幽灵,沉默地矗立在烟雨之中,给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异域和神秘的色彩。
阿张试图向人打听离开台湾前往大陆的途径。然而,得到的回答无一不让他心情沉重。所有被问及的人,无论是渔民、小贩还是看似见多识广的老者,都连连摇头,面露惧色。
“后生仔,别想了!”一个老渔民咳嗽着,压低声音说,“对面朝廷的海禁严得要命!‘片板不得下海’!海面上全是他们的水师战船,见了我们的船就追,就打,就抓!官船早就没了,谁还敢往那边跑?那是找死啊!”
“私船呢?”阿张不甘心地追问。
“私船?”老者嗤笑一声,眼神闪烁,“以前或许还有胆大的为了暴利偷偷跑,现在……哼,听说两边的大人物都在严查,抓到一个就是抄家杀头!价钱再高,也得有命花不是?就算真有,那种门路,岂是我们这种小民能知道的?”
离开之路,似乎被彻底堵死。清廷的严密封锁像一道无形的铁壁,将台湾岛孤立于海外。
然而,在最初的绝望之后,阿张凭借其敏锐的观察力,逐渐察觉到鸡笼这潭死水之下,似乎也涌动着暗流。虽然大规模的海运几乎绝迹,但小规模的、极其隐秘的私下海运活动,似乎并未完全断绝。他曾在深夜,隐约听到极远处海湾某处传来非比寻常的摇橹声;也曾看到个别衣着体面、不像普通渔民或农民的人,鬼鬼祟祟地出入于某些偏僻的废屋或山洞,出来时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更让他心生警惕的是,他隐约感觉到,在这明郑官府力量相对薄弱的边缘之地,似乎还存在着一股不同于明郑官方的势力在暗中活动。他们似乎更能适应此地的环境,与那些有南洋或土着背景的人来往更为密切,甚至……可能与那些残存的荷兰印记有着某种藕断丝连的联系。他曾远远瞥见一个穿着类似荷兰牧师黑袍、却有着东亚面孔的人,迅速消失在一处半塌的欧式拱门之后;也曾在集市上,看到有人用几枚古老的、刻有荷兰东印度公司标志的银币进行交易,而周围的人似乎见怪不怪。
这个地方,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明郑官府的统治似乎并不稳固,瘴疠疾病削弱了其力量,而历史的遗留、复杂的人口、隐秘的走私活动以及可能存在的怀揣异心的残余势力,共同构成了一张模糊而危险的网。
阿张感到自己仿佛又落入了一个新的、更加诡异的漩涡边缘。他不仅要与自身的伤病抗争,与恶劣的环境抗争,还要在这错综复杂的势力夹缝中,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生机。而那枚紧贴胸口的玉石碎片,在此地似乎也变得更加沉寂,只有在偶尔经过某些特别残破的荷据时代遗迹时,才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捉摸的温热感。
前路迷茫,鸡笼并非终点,反而可能是另一个更深泥潭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