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公堂,肃穆森严。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着两旁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的衙役,以及堂上端坐、头戴乌纱、身着鸂鶒补子官服的陈知县。
顾清辞与赵里正手持万民状,立于堂下。身后,是虽被阻隔在门外,却依旧能感受到其灼灼目光与无声压力的众多乡邻。那面白布横幅,如同不屈的旗帜,在门外晨风中微微晃动。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陈知县声音平稳,带着官威,目光落在顾清辞与赵里正身上。
赵里正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万民状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青天大老爷在上!小老儿乃南山村里正赵德柱,身旁这位是制茶人顾清辞。我等今日冒死前来,状告本镇商户钱满仓,指使他人纵火焚烧我南山村茶园,意图毁我村生计根基!现有万民状在此,联名村民与镇民共计三百二十七人,恳请大人明察秋毫,为民做主!”
书吏上前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状纸,呈于公案之上。陈知县缓缓展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与鲜红的手印,仿佛带着温度,灼烫着他的指尖。他目光扫过状词,眉头微蹙。
“传,被告钱满仓。”陈知县放下状纸,吩咐道。
不多时,钱满仓被带了上来。他显然早有准备,换了一身半旧的绸衫,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浮夸的委屈神情,一上堂便噗通跪下,高声叫屈:“青天大老爷!冤枉啊!小人乃是本分商人,一向遵纪守法,岂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这……这完全是南山村之人挟私报复,污蔑小人!”
“哦?”陈知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状纸之上,人证、物证、乃至你铺中木牌皆在,巡检司亦已立案,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明鉴!”钱满仓磕了个头,急声道,“那木牌定是他们伪造!或是小人铺中伙计不慎遗失,被他们捡去构陷!至于那些人证……不过是些地痞无赖,收了他们的钱财,信口雌黄,做不得数啊大人!”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瞥向站在一旁,面色沉静如水的顾清辞,心中暗恨。
“顾清辞,”陈知县转向他,“钱满仓所言,你有何辩解?”
顾清辞上前一步,执礼从容,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回大人。木牌是否伪造,一验便知,钱记杂货的印记,镇上匠人均可辨认。至于人证,”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向钱满仓闪烁不定的视线,“那几名纵火之人,皆已亲口供认受钱掌柜指使,并签字画押。其供词细节,与巡夜村民所见、所获引火之物完全吻合,岂是‘信口雌黄’四字便可抹杀?更何况,钱掌柜指使他们时,曾许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此等交易,若非主使,何人愿凭空捏造,自认死罪?”
他逻辑清晰,言辞凿凿,将钱满仓苍白的辩解击得粉碎。
钱满仓脸色一阵青白,额角渗出冷汗,强自争辩道:“你……你血口喷人!定是你用刑逼供!”
“放肆!”陈知县一拍惊堂木,声音不大,却威势十足,“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是否用刑,巡检司自有记录!顾清辞,你方才言及,钱满仓此前曾散布谣言,污你茶叶‘工艺诡异’,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顾清辞颔首,“钱掌柜因嫉妒南山茶销路,曾多次在公开场合污蔑草民茶叶来历不明,所用工艺诡异,甚至影射偷漏税赋。此事,青石镇多位乡邻皆可作证。李钰李掌柜处,亦有记录。”
李钰此时也在堂外人群中,闻言立刻高声道:“小人李钰愿作证!钱满仓确曾在‘悦来茶馆’等多处,散布流言,中伤南山茶与顾先生!”
堂外围观人群中也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钱满仓眼见形势愈发不利,慌乱之下,口不择言:“大人!他们……他们是一伙的!那南山茶香气浓烈得不似凡品,定是用了邪术!否则何以能卖往江南?定有蹊跷!大人不可被他们蒙蔽啊!”
这话已是强弩之末,近乎撒泼。
陈知县眉头紧锁,脸上已有不悦之色。他虽对茶叶之道不甚精通,但也知仅凭香气独特便断定“邪术”,实属荒谬。更何况,此事核心在于纵火,钱满仓却反复纠缠茶叶本身,分明是避重就轻。
然而,就在陈知县准备继续追问纵火细节之时,堂下侧门帘幕一动,一身青色吏服的钱主簿,竟未经通传,缓步走了出来,立于公堂一侧,对着陈知县微微躬身:“大人。”
陈知县目光一凝:“钱主簿,此案正在审理,你有何事?”
钱通面色如常,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回大人,下官恰巧路过,听闻堂上争执。关于这南山茶,下官此前在处理其商事备录时,确也听闻些风言风语,言其工艺独特,迥异寻常。下官以为,为保万全,避免有伤风化之物流通,或可请顾清辞当场演示制茶之法,以释众疑?至于纵火一案,人证物证虽在,但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亦需详查,不妨稍缓再议。”
他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包藏祸心。一来,将焦点再次引向虚无缥缈的“工艺诡异”,试图搅混水;二来,以“另有隐情”为由,为拖延审理、甚至翻案埋下伏笔;三来,他身为户房主簿,突然出现在审理现场,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堂上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衙役们眼观鼻,鼻观心。赵里正气得胡须直抖,却碍于身份不敢直言。门外乡邻也屏住了呼吸。
顾清辞心中冷笑,果然来了。钱通这是要亲自下场,力保其小舅子。
陈知县看着堂下的钱通,又看了看面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顾清辞,以及堂外围得水泄不通、翘首以盼的百姓,心中已然明了。钱通此举,是逼他表态,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若顺了钱通之意,此案必然拖延,甚至可能不了了之,必将寒了民心,亦有损官威。若强行继续审理纵火案,便是当面驳了钱通这位实权胥吏的面子,于他日后治理县务,恐有妨碍。
一时间,公堂之上,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知县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顾清辞微微抬眸,望向堂上那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父母官。阳光透过高窗,恰好照亮他清俊的侧脸和那双清澈见底、毫无畏惧的眼眸。
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亦在……有担当者之胸襟。
陈知县的手指,在冰冷的惊堂木上,轻轻敲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