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沿着眉骨滑下，蛰得眼角生疼。李信靠在潮湿的、布满黏腻苔藓的墙壁上，胸腔像个破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肺叶在抗议，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才那场短暂的、电光火石般的遭遇战，几乎榨干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是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后的余韵，也混杂着远处那些怪物不甘的、逐渐远去的嘶吼。它们没有追上来，或许是失去了目标，或许是那块被他踹翻的垃圾堆起到了足够的阻碍作用。
他慢慢滑坐到地上，冰冷的、带着秽物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寒意，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血腥味，打斗的动静，就像在黑夜里点燃的篝火，会吸引来更多不干净的东西。
他抬起手，摊开。
那块深灰色的布料静静躺在掌心，沾染了他手汗和刚才溅上的几点黑血。触感依旧冰凉、柔韧，带着一种非比寻常的质感。边缘是被暴力撕扯开的纤维，参差不齐。而在布料中央，那个用银色丝线绣出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冷冽的光。
扭曲的眼睛？破碎的齿轮？
他眯起眼，用手指仔细摩挲着那个图案。针脚细密，工艺精湛，绝非末世后仓促所能为之。这图案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神秘感，甚至……有一种冰冷的科技感，与这满目疮痍、回归原始野蛮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到底是什么？
和父母的急速变异有关吗？和那场诡异的灰霾有关吗？
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有些窒息。他将布料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稍微压制住心底翻涌的躁动与不安。
休息了大概五分钟，感觉四肢恢复了些许力气，李信撑着墙壁重新站起。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选择了一条与来时相反的方向，更加深入这片老城区的腹地。这里的建筑更加破败，巷道如同迷宫，狭窄、阴暗，头顶是纵横交错的、锈蚀严重的晾衣杆和电线，将铅灰色的天空切割成碎片。腐败的气味更加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
他的脚步放得更轻，呼吸压得更低，像一只在废墟间潜行的猫。砍刀始终握在手中，刀柄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成了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熟悉的触感。
转过一个堆满建筑垃圾的拐角，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李信瞬间僵住，身体本能地贴向旁边的墙壁阴影里，眼神锐利地扫向声音来源。
斜前方，一栋外墙剥落严重的筒子楼，一楼的一扇窗户后面，窗帘微微晃动。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人？
活人？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警惕。在这种鬼地方，活人有时候比那些怪物更危险。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或者一瓶未开封的水，背叛和杀戮如同呼吸般平常。
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除了那断断续续、极力压抑的啜泣，似乎还有……咀嚼声？很轻微，但确实存在。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吃着什么干硬的东西。
犹豫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他需要信息。关于这片区域，关于那些行为异常的怪物，关于他手里这块布料。一个躲藏在这里的幸存者，或许知道些什么。
他像幽灵一样滑过短短的街道，靠近那扇窗户。窗户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里面还拉着窗帘，看不清具体情形。他绕到楼房正面，单元门洞开着，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
啜泣声和咀嚼声是从一楼右手边的门后传来的。
他走到门前。老式的木门，漆皮剥落，门板上有着几道新鲜的、深刻的抓痕，但门锁似乎还完好。
他抬起手，没有敲门——那太蠢了。而是用砍刀的刀柄，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有节奏地叩击了三下。
“咚、咚、咚。”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连那细微的咀嚼声和啜泣声都瞬间消失。死一般的寂静从门后弥漫开来，带着几乎能触摸到的恐惧。
李信能感觉到，门后有一道目光，正透过猫眼，死死地盯在他身上。那目光充满了惊疑、恐惧，或许还有一丝绝望的审视。
他站在原地，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等待着。展示自己并非那些只会嘶吼的怪物，或许能降低一点对方的敌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门后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寂。
就在李信以为对方不会开门，准备放弃离开时——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响动。是门锁被从里面慢慢拧开的声音。
然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后面，是一只布满血丝、充满了极致恐惧的眼睛，以及半张苍白憔悴、沾着污渍的女人脸。她的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嘴唇干裂。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李信全身，尤其是在他手中那把血迹斑斑的砍刀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剧烈收缩。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李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视线越过女人瘦削的肩膀，投向门缝后面的房间。
光线昏暗，家具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杂物。而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兔子玩偶，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惊恐万状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刚才的啜泣声，应该就是她发出的。
而在地上，散落着一些饼干碎屑。咀嚼声的来源。
“外面那些东西，”李信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有没有见过……特别的？”
女人被他直接的问题问得一怔，眼中的恐惧更深了。“特……特别的？它们……它们不都一样吗？吃人……吃人的怪物……”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一样。”李信打断她，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的眼睛，“有的更快，更强，甚至会……一起行动。”
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经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儿，然后猛地转回头，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切：
“有！有！就在……就在后面那条街的废弃工厂附近！它们……它们不像别的那些漫无目的地游荡……它们像……像在守着什么东西！我们……我们之前想从那边绕路，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老王他们……他们就是为了挡住它们……”
她的话语凌乱，充满了后怕，但信息指向明确。
废弃工厂。守卫。
李信的心脏猛地一跳。线索对上了。
“具体位置。”他言简意赅。
女人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一个方向，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路线，提到了一个锈蚀的蓝色大铁门和一根高耸的、冒着黑烟（现在可能已经停了）的烟囱。
李信默默记下。
“谢了。”他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转身就准备离开。
“等……等等！”女人突然叫住他，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你……你能不能……带我们走？或者……给我们一点吃的？一点点就好！我女儿……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希冀，仿佛李信是她们母女在无尽深渊中看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李信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
目光扫过单元门外死寂、危险的街道，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怪物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和追逐的脚步声。带着两个累赘，在这种环境里，生存的概率会急剧降低，近乎于零。
他想起父母变异时那扭曲的面容，想起砍刀劈开血肉时那令人作呕的触感，想起自己这三天来如同野兽般挣扎求生的每一刻。
同情心，是末世里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
他握紧了手中的砍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
然后，他抬起手，从背后的帆布包里，摸索出那半瓶喝剩的矿泉水和那袋未开封的饼干。看也没看，反手从门缝里塞了过去，准确地落在女人脚边。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锁好门。”
留下这三个冰冷的字，他不再停留，迈开脚步，迅速消失在了昏暗的楼道阴影之中。
身后，传来女人压抑的、混合着感激和更深绝望的低泣，以及门锁被慌忙重新锁死的“咔哒”声。
李信面无表情，循着女人指示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废弃工厂。
他要去那里看看。那块诡异的布料，那些行为异常的怪物，或许答案就在那片区域的深处。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另一条岔路口，一双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女人指点的方向，通往城市更古老的工业区。这里的建筑更加粗犷、破败，仿佛被时光和大灾变双重锈蚀。巨大的厂房如同沉默巨兽的骨架，窗户大多破碎，露出内部幽深的黑暗。空中纵横交错的管道锈迹斑斑，有些已经断裂，垂下狰狞的切口。空气里除了固有的腐臭，还多了一股浓烈的金属腥锈和化学试剂挥发的刺鼻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毒雾。
李信的行动更加谨慎。他放弃了相对开阔但暴露的马路，选择在厂房之间的狭窄缝隙、堆积如山的废弃零件和集装箱阴影中穿行。每一步都落在实处，避开地上的碎玻璃和油污。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风声掠过铁皮的呜咽，碎石滚落的细碎，还有……那些东西活动时特有的、拖沓又或迅捷的脚步声。
越靠近女人描述的区域，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发明显。不是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而是弥漫在周围沉闷的空气里，如同无形的蛛网。
他趴在一座冷却塔锈蚀的钢铁支架后面，望向女人口中的那个地点。
那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厂区空地，中央是一个下沉式的维修槽。空地一侧，立着一扇巨大的、锈蚀成暗红色的蓝色铁门，门轴似乎已经锈死，半开着，露出后面更加深邃的厂房入口。不远处，一根高达数十米的砖砌烟囱寂静地耸立着，如同指向灰色天空的墓碑。
就是这里。
而空地上，游荡着不下十个身影。
它们的动作明显比之前遇到的普通怪物更具“目的性”。虽然依旧蹒跚，但很少有无意义的徘徊。大部分聚集在维修槽周围，偶尔低头，对着槽内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嗬嗬”声。还有两个，则守在那扇半开的蓝色大铁门两侧，如同两个忠诚的、 albeit 扭曲的守卫。
李信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过每一个怪物。
保安服，工装，西装碎片……它们的穿着各异，但无一例外，身上都沾染着大片黑褐色的污渍。而其中三个，格外强壮，动作也明显更加协调迅猛的个体——它们的额头上，或者胸口撕裂的衣物下，赫然有着一个清晰的标记！
那不是绣上去的，更像是……烙上去的，或者用某种颜料涂抹上去的。
一个银色的、扭曲的，如同破碎齿轮又似抽象眼睛的图案！
和他手中那块布料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数倍，印在这些怪物的躯体上，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光泽。
李信的心沉了下去，同时又有一股“果然如此”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些怪物，是被“标记”的。它们被某种力量组织起来了？还是这个标记本身就意味着某种“进化”或者“控制”？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维修槽。为什么它们大部分都聚集在那里？槽里有什么？
就在这时，维修槽附近的一个“银眼”怪物似乎被什么激怒了，猛地朝槽内发出一声咆哮，甚至俯下身，用异化的利爪狠狠抓挠着槽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槽内……有东西？
活物？
李信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
突然，蓝色大铁门后面的黑暗厂房深处，传来一声悠长、凄厉，完全不似人类，也不像普通怪物的尖啸！那声音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大脑，带着一种疯狂的意志。
空地上的所有怪物，包括那些“银眼”，在这声尖啸响起的瞬间，齐刷刷地转向厂房方向，喉咙里发出顺从的、呜咽般的低吼。就连维修槽边的骚动也立刻停止了。
李信的瞳孔骤然收缩。
厂房里有东西！是它在指挥这些怪物？是它留下了那个银色标记？
他死死盯着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蓝色铁门，里面的黑暗浓郁得化不开，仿佛蕴藏着这末日一切的疯狂源头。父母的变异，城市的陷落，或许答案就在那里面。
不能硬闯。
下面的怪物数量太多，而且有组织。加上那个隐藏在厂房深处的、未知的发出尖啸的存在，硬闯进去和自杀无异。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维修槽里到底有什么，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维修槽。怪物们的注意力被厂房里的尖啸吸引，此刻对维修槽的看守似乎松懈了一些。
或许……可以声东击西？
他缓缓从冷却塔后方退开，像一道融化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绕向厂区的另一侧。那里堆放着大量废弃的轮胎和金属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蔽物。
他需要制造一个足够大，但又不至于将厂房里那个未知存在引出来的动静。
他的目光锁定在几十米外，一座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由生锈铁皮和角钢搭建的简易棚屋上。棚屋的一根主要承重柱已经严重弯曲，下面堆着一些油桶和杂物。
就是那里了。
他掂了掂手中的砍刀，又看了看周围。捡起一块巴掌大的、边缘锋利的碎混凝土块。
计算着角度和距离。
深吸一口气。
手臂猛地发力，将混凝土块朝着那根弯曲的承重柱底部的几个油桶狠狠掷去！
“哐！轰隆——！”
混凝土块精准地命中油桶，发出巨大的撞击声！紧接着，似乎是打破了某种脆弱的平衡，那根承重柱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整个棚屋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巨人，轰然坍塌！激起漫天尘土和碎屑！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厂区上空炸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空地上所有的怪物，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吸引！
“吼——！”
离得最近的几个普通怪物和两个“银眼”立刻发出暴怒的嘶吼，毫不犹豫地朝着坍塌的棚屋方向冲去！速度快得惊人！
维修槽附近的怪物也被惊动，大部分都转向了声音来源，变得躁动不安。
机会！
就在怪物们被吸引过去的瞬间，李信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从轮胎堆后猛地窜出！他不是冲向厂房，而是直奔那个此刻防备最为薄弱的维修槽！
他的速度快到极致，几乎脚不点地，几个起落就冲到了维修槽的边缘。
一股比外面浓烈十倍的恶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探头向下望去。
维修槽很深，底部堆积着厚厚的、黑红色的淤泥，似乎是油污和血液的混合物。而在那片淤泥中——
是尸体。
不止一具。有怪物的，也有……人类的。大多已经残缺不全，高度腐烂。
但就在槽壁下方，一个相对干净的金属平台上，蜷缩着一个人！
一个活人！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沾满油污的工装，背对着李信，身体蜷缩成一团，正在剧烈地颤抖。在他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空罐头盒和包装袋，还有几件……工具？扳手、螺丝刀，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看起来像是金属探测器的东西。
刚才那个“银眼”怪物抓挠槽壁，就是因为这个人？
他为什么在这里？怪物为什么不直接吃掉他？
无数疑问瞬间闪过脑海。
就在这时，那个蜷缩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注视，猛地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布满污垢和恐惧的年轻男人的脸，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而睁得巨大，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看到李信的瞬间，先是极度恐惧地一缩，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张开嘴，似乎想呼喊，但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李信挥手，示意他下去，或者……拉他上来？
李信眼神一凝。
来不及多想！
身后，已经传来了怪物折返的、愤怒的咆哮声！它们显然发现了这只是个调虎离山之计，或者察觉到了维修槽这边的异常！
时间不多了！
李信看了一眼那年轻人脚边的工具，尤其是那个金属探测器，又看了一眼他眼中那混合着恐惧、绝望和一丝奇异求生欲的复杂眼神。
赌一把！
他猛地趴下身，将砍刀咬在口中，朝着槽底伸出了手。
“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