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尘的靴底碾过青石板路,缝隙里嵌着的暗红血痂被磨成细碎的粉末。
混着昨夜未干的露水,在晨光里晕出淡淡的腥气。
每一步落下,都发出“咯吱”的轻响,像一根细针,刺破了烬城清晨的死寂。
他垂着眼,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可周身的感知却如蛛网般铺开,将两侧墙根下那些蜷缩的小小身影,尽数纳入眼底。
墙根的破草堆里,一只顶着蓬松狐耳的小妖正偷偷舔舐爪子上的浆果汁液。
金棕色的瞳孔里还沾着果肉碎屑,透着几分孩童的憨态。
可当凌尘的衣角扫过巷口,它的耳朵骤然竖得笔直,瞳孔瞬间收缩成细线,像被烫到般往后缩去。
蓬松的尾巴死死夹在腿间,连滚带爬地钻进堆满破木箱的巷弄。
途中撞翻了半只陶罐,里面残留的霉斑随着碰撞簌簌掉落。
几颗没吃完的浆果滚在青石板上,摔得汁水四溅,染红了一片灰痕。
不远处的排水沟里,几只通体黏腻的小魔正攒在一起,用细弱的触须撕扯半块发霉的肉饼。
灰绿色的皮肤泛着湿滑的光,触须顶端的吸盘还沾着肉末,随着咀嚼轻轻颤动。
他们察觉到凌尘的目光时,动作猛地僵住,细小的獠牙狠狠龇起,舌尖舔过唇齿,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领头的小魔用触须推了推身边的同伴,几人拖着软趴趴的身体,缩进更深的污水里。
只留几双泛着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凌尘的背影,像极了暗夜里伺机而动的毒蛇。
更远处的木门后,一个背着藤筐的兔妖正悄悄探头。
它的长耳朵耷拉着,筐里装着刚采的野菜,叶片上还沾着晨露。
本想贴着墙根溜去市集,可脚步刚动,就对上凌尘的视线。
兔妖浑身一僵,耳朵瞬间竖得笔直,前爪不安地刨着地面。
下一秒便扔掉藤筐,蹦跳着往巷尾逃窜。
长长的耳朵在身后甩动,途中被墙角的钉子勾住,扯下几缕雪白的兔毛,飘落在风里,像一片易碎的雪。
凌尘脚步微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绣着的暗纹。
他望着那些消失在拐角的小小身影,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微凉的晨风中。
晨光里,他们的脊背明明那样脆弱:
狐妖的尾巴还没长齐,尾尖的绒毛稀稀疏疏;
魔童的触须断了半截,断面还在渗着透明的黏液;
兔妖的后腿甚至还带着未愈合的伤口,结痂处沾着泥土。
可凌尘比谁都清楚,这脆弱不过是表象,是掩盖在血脉深处的獠牙。
他曾经看过一个故事,听说在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只住在一个破庙中的一只幼狐。被人族猎户从狼口救下,养在身边教它认草药、辨方向。
可百年后,那只狐妖却率领族群屠了整座村庄,利爪上沾着的,正是当年救它之人的鲜血。
还有一个故事是,一个被遗弃在战场的魔童,被路过的修士收养,教他读书识字、明辨是非。
可那魔童长大后,竟研发出蚀骨的魔毒。
让三千人族士兵在痛苦中嘶吼着死去,连骨头都被毒得发黑。
妖族的狡黠藏在每一根血脉里,魔族的暴戾刻在每一寸灵魂中,从不是后天养成,而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待这些躲在巷子里的小家伙羽翼丰满,今日他们眼中的恐惧。
便会变成施加给他人的狰狞。
——就像此刻的他们惧怕自己,未来的他们,也会让更弱小的存在在他们面前发抖。
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轮回,将烬都的恶牢牢锁住,代代相传,永不消散。
想到这里,凌尘的脚步愈发沉重,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堆积的白骨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滞涩。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暗处有数十道目光正黏在自己身上:
屋檐下,一只青羽小妖正用翅膀捂住半边脸。
只露一只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
翅膀上的羽毛还沾着晨露,折射出细碎的光;
断墙后,两个头的小魔正低声争执,左边的头张牙舞爪,想冲出去抢凌尘腰间的布囊。
右边的头却死死咬住它的耳朵,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两颗头颅扭在一起,像一团混乱的影子;
甚至屋顶的瓦片下,还藏着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妖,尖刺根根竖起,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只有鼻尖偶尔动一下,嗅着空气中的气息,仿佛在判断眼前的“猎物”是否好惹。
那些目光里混杂着警惕、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像极了荒野里等待猎物的野兽,盯着他这只“看似无害”的目标。
凌尘忽然停下脚步,周身的灵力骤然收敛,像潮水般退回丹田。
他刻意压下身上属于魔族修士的凛冽气息,连眼底的锋芒都悄悄掩去,只留一副寻常妖魔的模样:
灰布衣衫的袖口磨出毛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内衬;
腰间挂着个褪色的布囊,里面只有几块干粮和半瓶水;
周身没有半点灵力波动,连步伐都放得缓慢,看上去就像个刚入城、连基础术法都不会的低阶妖魔。
普通得随时会被这烬都的混乱吞噬,连尸骨都找不到。
他想试试,在这被仇恨浸透的城池里,是否还藏着一丝未被污染的善意。
——哪怕只是一只愿意放下警惕、递来一颗野果的小妖。
哪怕只是一只不会对他龇牙咧嘴的小魔,哪怕只是一个敢靠近他、问一句“你是谁”的小家伙。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巷口的阴影里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那只青羽小妖从屋檐下飞了下来,翅膀扇动的幅度极小,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几片细小的羽毛飘落。
它落在离凌尘三步远的地方,歪着脑袋,青绿色的爪子在地面轻轻点着,眼睛里满是探究,却不敢再靠近分毫。
每当凌尘微微抬手,它就会往后跳一步,翅膀绷得笔直,像随时准备逃走。
接着,排水沟里的小魔们也探出头来。
这次不止三只,还有几只更小的魔童,拖着透明的尾巴,怯生生地跟在后面。
他们灰绿色的皮肤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细小的獠牙轻轻咬着下唇。
目光死死盯着凌尘腰间的布囊,像是在猜测里面装着什么能果腹的东西。
有个最小的魔童,还没学会控制触须。
不小心让触须碰到了旁边同伴的脸,被同伴狠狠推了一把,跌坐在污水里。
却不敢哭,只是赶紧爬起来,重新凑到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