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脚下步子未停,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可那双空茫的眼里,却起了波澜。
若能瞧见,她心头那本记满人间百态的旧账,此刻正哗哗急翻,一行行字迹飞快比对着、勾连着。
她想起北忘早前说的,“真疼一个人,是盼着她好,是成全,是撒手”。
又想起周家那“占着不放”的狠毒。
再对照林家姑娘死咬着“清白”和“自在”不肯松口的执念。
这“爱”字,原来不单是爹娘疼孩子那般护着,也不单是男女相悦那般恋着。
里头竟还藏着“敬重人家自个儿的主意”、“护着人家想往哪去便往哪去的权柄”,甚而包括了“明明舍不得,却还是咬牙松开手”的这一层。
她心里那本账,原先只记着“爱”常伴着“占”、“管”、“缠”。
如今北忘这话,像把新钥匙,给她开了扇从未进过的门。
她默默思量。
那“放不下的爱”,不单是指对人、对物舍不得。
像林家姑娘这般,对“公道”、对“自在”、对“脸面”这些摸不着的东西,死守着不放,宁可魂飞魄散也要争个明白。
这原来也是一种“爱”,且是更干净、更硬气的“爱”。
反过来,周家口口声声说是“疼”儿子,可行出来的尽是“占着活人不放”的勾当。
这分明是“占有”的私心,却偏要扯上“爱”的名头,是把这个好字眼弄污了,用错了地方。
这么一分一辨,她心里豁亮了些。
以往许多搅在一处、分不清的人情官司,此刻似有了条能理清的线。
她脚下慢慢停住,抬眼望向田野尽头,像终于把心头翻腾的念头归置妥当。
“明白些了。”她声气还是那般平,没什么起伏,可话里意思却厚实了些,
“照这么说,‘爱’这个字,包得广。得添上‘敬重他自家心思’、‘护他自在来往的权’、甚至包括‘成了全、松了手’这几条。”
她顿了顿,继续梳理:
“那‘放不下的爱’,不单是守着个人。
也可以是守着个‘理’字,守着口‘气’,守着‘脸面’,守着‘自在’。
林家姑娘对清白自在的死守,归在这类里,是更难得的。
周家那般作为,是‘占有’的私欲,错贴了‘爱’的标签。”
她这番领悟,非凭空而来,是把柳荫镇这桩惨事当了样版,细细拆解,才在北忘提点下,给心里那本“人情账”添了新条目。
往后再看人间事,关于这“爱”与“占”的分别,她眼里便能更清明几分。
路渐渐从狭窄山道转成稍宽的土路。
两旁树木也不似柳荫镇周遭那般拥挤,疏落了许多。
日头明晃晃照着,能望见远处平坦田野和零星村落。
北忘停步回头望去。
柳荫镇那片山头已甩在身后,罩着层薄雾,看不真切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外头的空气吸进肺里都觉得轻快,仿佛将在镇子里沾染的憋闷都随这口气吐了出去。
他侧头看向身旁南灵。
她还是一身白衣静静立着,面上仍无喜怒,瞧着与往常无二。
可北忘却觉得,她那总是空茫的眸子里,多了点极细微的东西。
说不清是什么,硬要形容,就像原本一潭死水,这会儿水底似有了星点难以察觉的流动,像在琢磨,在掂量这世间那些说不清的。
这趟柳荫镇,经历林家姑娘这桩阴婚惨事,南灵心里那本关于的旧账,算是添了要紧几笔。
她原先只知,这东西常与缠在一处,分不清爽。
如今她似乎懂了,原来里头还藏着和这更深一层。
她也明白,人那放不下的,不单是活生生的人,也可以是,是,是胸口那股不屈的。
这些东西,原来也值得用性命、用魂灵去守,这守本身,也是一种。
风从田野那头吹来,带着泥土青草气息,暖洋洋的。
南灵腰带上系着的小铜铃被风拂过,发出一声脆响。
这声响不大,落在耳里,却像给那终得自在的魂灵敲了记安慰。
北忘收回目光,不再看身后群山。
他抬脚继续沿土路前行。
南灵也没说话,默然跟在他身侧半步远处。
两人一前一后,影子在日头下拖得老长。
前路尚远,望不见尽头,也不知下个落脚处是何方,又会遇上怎样的人、怎样的事。
可经了柳荫镇这一遭,他们心里对这人世间的字与字,总算比来时多懂了那么一些。
这点懂得沉甸甸的,揣在怀中,陪着他们一步一步,往那前路未知的烟尘里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