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回到上海的那天,下着细雨。
他抱着那本写满感悟的笔记本走进博物馆,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赵德胜正站在修复室门口,手里夹着烟,眼神复杂地扫了他一眼。
“你不是去山东了吗?”赵德胜问。
“嗯。”林默点点头,“我去了趟李长顺的家乡。”
赵德胜没再多问,只是把手中的烟按灭在墙上,低声说:“回来就好。刚有一批抗美援朝文物移交过来,包括几封家书,还没拆封。”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
“我想申请这批文物的修复权。”他说得毫不犹豫。
赵德胜皱起眉头:“你是想接手这些?你知道风险吧?这些是易碎品,修坏了你负责。”
林默看着赵德胜,眼神坚定:“我知道。”
赵德胜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最终叹了口气,摆摆手:“行吧,登记一下,出了问题别怪我没提醒你。”
林默点头,接过钥匙,转身走向无菌修复室。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修复任务,而是一场与历史灵魂对话的机会。
文物箱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潮湿霉味和铁锈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像是从七十年前的地底缓缓升起。
指尖触到箱体边缘时,能感受到木料因岁月干裂而产生的粗糙纹理,微微扎手。
林默戴上白手套,轻轻翻开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边角卷曲如枯叶,轻轻一碰便发出细微的脆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灯光下,墨迹微微晕染,像被泪水浸过又风干多年。
他屏住呼吸,用镊子小心地将信纸展开,放在透明压板下,耳中只剩下自己缓慢的心跳声和空调低沉的嗡鸣。
借着灯光,他仔细观察笔迹,忽然愣住了。
这不是普通的字迹——这是他在投影中见过的,赵德贵的字!
信的内容很简单,却沉重如山:
阿哥,敌人又来了,但我不会退缩。
咱爹娘等着咱平安回去,我一定会活着见你们。
你说要给我介绍个媳妇,等打完仗我就回家看看。
林默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仍能感知到纸页的脆弱温度——那是一种介于冷与暖之间的余温,仿佛还残留着手掌贴胸收藏时的体温。
他闭上眼,耳边骤然响起遥远的回音:坑道里滴水的嗒嗒声、战士压抑的咳嗽、远处炮火闷雷般的轰鸣,还有那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良久,他缓缓摘下手套,取出贴身收藏的怀表。
金属表盖冰凉刺骨,弹孔边缘已被指尖摩挲得光滑圆润,像一道愈合却永不消失的伤疤。
“如果能再看你一眼……听你说一句话……”
他想起赵德胜的警告,想起修复室的责任,但此刻,所有规则都变得遥远。
指尖轻轻拂过弹痕,像是触碰一段尘封的誓言。
光影闪烁,空气仿佛被撕裂,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他再次站在了坑道中。
四周是湿滑的泥土墙和焦黑的岩石,掌心贴着岩壁,传来阴冷潮湿的触感;鼻腔里灌满了硝烟与汗臭混杂的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
不远处,几个战士靠墙坐着,有的在补衣服,针线穿过粗布发出“嗤啦”的声响,有的在磨刺刀,金属摩擦声清脆而冰冷,还有的低声哼着家乡的小调,声音沙哑却温柔。
角落里,一个年轻人正在纸上写字,动作急促但认真。
那是赵德贵。
煤油灯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照亮他专注的眼神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快点写吧,炮火快来了!”旁边的战友小声催促。
赵德贵头也不抬:“再给我一分钟,我把这句写完。”
他一笔一划,仿佛每一字都承载着生命的重量。
笔尖划过粗糙的信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最后一行落下时,他轻轻将信叠好,塞进胸前口袋,布料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震得整个坑道都在颤抖,头顶簌簌落下尘土,有人咒骂了一声,枪栓拉动的金属撞击声接连响起。
赵德贵站起身,抓起枪,回头看了一眼角落的方向,仿佛在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画面骤然消失,耳鸣如潮水般退去。
林默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衬衫,手仍紧紧攥着桌角,指节发白。
台灯的光线有些刺目,窗外的雨声重新涌入耳中——现实回来了。
他低头看去,表盘上浮现出一块新的心愿碎片:“请告诉哥哥,我没有逃。”
他轻轻握住碎片,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情绪。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工作台上,映出一层淡淡的金光,照在扫描仪镜头上折射出虹彩。
他将那封赵德贵的家书小心地压平,送入设备,每一道折痕、每一处墨迹都被永久记录。
纸页在强光下显露出更多细节:右下角有一小块暗色污渍,或许是血,或许是泥;背面还能嗅到一丝极淡的烟火气,像是记忆不肯散去的执念。
他凝视着屏幕上的文字,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人的身影,依旧站在坑道尽头,等待着有一天,有人能将这封信交到哥哥手中。
正整理资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苏晚的消息:“下午过来拿素材,别忘了。”
她如约而来,拿着摄像机,在修复室外探了探头:“忙完了没?我来取素材。”
林默点点头,将整理好的文件夹递给她。
她接过文件夹,翻了几页,目光落在那封信的高清扫描图上,神情渐渐变得安静。
指尖不自觉地抚过屏幕上的字迹,像是试图触摸那段历史。
“原来一封信,真的能让人记住一个人。”她低声说,声音里有些哽咽。
林默看着她的反应,心头也泛起一阵波澜。
他想起昨晚坑道里的画面,赵德贵坐在角落写信的模样,认真得像在雕刻自己的灵魂。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家乡,也不会知道,这封信会穿越七十年时光,出现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中。
“是啊。”林默轻声回应,“他们不是数字,不是名字,是有血有肉的人。”
苏晚抬起头,眼中多了些东西,是敬意,也是决心。
“我要把这段拍进纪录片,配上他的信,还有你说的那些话。观众一定会被打动。”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傍晚下班时,城市的霓虹灯开始点亮天际线。
他抱着资料走出博物馆,站在台阶上看了很久。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初春的凉意和一丝潮湿的气息,拂过脸颊时略带刺痛。
他拿出怀表,轻轻摩挲着表盖上的弹孔,低声说:“你们的故事,我会继续讲下去。”
灯光下,怀表表面微微亮起一道微弱的光,像是回应他的承诺。
夜色渐深,城市灯火通明,而他的心中,也有了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