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私信,指腹在冲锋号没响完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展馆的顶灯在玻璃展柜上投下冷白的光,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这是继军号手后代留言后,第二道叩响他心门的声音。
手机在掌心震动时,他正蹲在文物修复室的旧木柜前整理松骨峰战役档案。
牛皮纸袋里的老照片边角卷起,照片上十八九岁的战士们抱着枪靠在焦黑的岩石上,军号斜插在背包带里,号嘴沾着泥。
他忽然想起李建国说赵德昌的手冻得像胡萝卜,想起评论区那句英雄主义是明知道会死,还是要把号吹响。
私信是一个叫松骨峰后人的用户发的,附了电话号码。
林默拨过去时,听筒里的忙音像小锤子敲着他的太阳穴。
第三遍终于接通,对方是个带着东北口音的中年男人:我是王强,我爸王有财,松骨峰战役三营七连的。
见面约在博物馆旁的老茶馆。
王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外套,左手拇指指甲盖有道月牙形的凹痕——林默注意到这个细节时,对方正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蓝布包,动作轻得像在捧易碎品。我爸走前把这塞我手里,说要是有搞历史的年轻人来问松骨峰,就给人家看蓝布层层展开,露出本磨秃了边角的日记本,封皮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王有财 1950。
林默翻开的瞬间,霉味混着陈墨香钻进食指和中指的缝隙。
泛黄的纸页上,字迹时浓时淡,显然是在极冷的环境下写的:十月三十日,松骨峰。
赵司号员中枪了,血溅在号嘴上,冻成红冰。
可他没躺着,爬啊爬啊,爬到小孙跟前。
小孙腿断了,赵司号员把号往他手里塞,嘴张得老大——我离着五米都听见他喊继续...吹响...
小孙?林默的声音发颤。
孙志国,我爸战友。王强用指节蹭了蹭鼻尖,孙叔后来没吹响,他说赵司号员的手劲大得邪乎,攥着他手腕往号嘴上送,可他咳血,气儿跟不上。
等支援上来时,赵司号员的手还保持着递号的姿势。
怀表在林默口袋里发烫。
他摸到表盖内侧的刻痕,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这表说的话:有些事,不是记在本子上就算完。此刻表盖隔着布料抵着他的大腿,像颗跳动的心脏。
他驱车三个小时穿过黄昏的山道,导航在最后一个岔路口失灵。
靠着手电和王强手绘的草图,他在深夜抵达这片荒岭。
松骨峰遗址的夜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时,林默正蹲在当年的狙击点旁。
他照着王强给的地图,用手机电筒照着地面——三十年前立的界碑上,松骨峰战斗遗址几个字被风雨啃得只剩半拉。
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他呼出的白雾刚出口就凝成细霜,粘在睫毛上刺得生疼。
突然,掌心的怀表微微震颤,仿佛有了脉搏。
温度迅速升高,烫得他几乎握不住;耳边风声渐缓,如同沉入水底,只剩下自己心跳轰鸣。
视野边缘浮现出雪花般的噪点,一点一点吞噬现实的轮廓。
一声。
怀表从他掌心弹起,金纹如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在夜色里泛着暖黄的光。
林默抬头,眼前的荒草不见了。
焦黑的岩石、结冰的弹坑、横陈的钢盔,还有那个爬在雪地里的身影。
赵德昌的军衣被血浸透,左胸的弹孔还在往外渗血珠,每爬一步就在雪地上拖出条红线。
他的军号斜挂在脖子上,号嘴擦过雪地,把白得刺眼的雪面染成淡粉。
小...孙...他的嘴唇冻得发紫,每吐一个字都要停顿好久,接...号...
二十米外的岩石后,一个战士正用刺刀撬着冻成硬块的压缩饼干。
他抬起头,脸上全是血,左边耳朵只剩半拉——是孙志国。
赵哥!孙志国想爬过来,可右腿被弹片削得只剩筋连着,拖在地上发出的摩擦声。
赵德昌终于够到孙志国的手。
他颤抖着把军号往对方掌心塞,手指因为僵硬掰不开,就用指甲抠进孙志国的指缝。吹...吹起来...他的喉结动了动,林默看见他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沫,号...声...不能...断...
画面突然像被揉皱的报纸,在林默眼前扭曲成碎片。
他猛地栽进雪里,怀表掉在脚边。
冷风灌进领口,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脸早就湿了,眼泪在下巴上结成冰碴。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苏晚的视频通话。
她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后是剪辑室的蓝光:等你把刚才拍的东西传给我,我立刻剪进去!
这段必须放进纪录片!
我已经联系纪念馆借军号原件,他们答应了!她的马尾辫翘着,眼睛亮得像点了团火,还有李建国爷爷,我待会儿就去看他,让他也看看小昌子最后的样子。
放映会定在博物馆的圆形展厅。
林默提前两小时到场,蹲在投影幕布前调整焦距。
苏晚抱着台老式军号冲进来,号嘴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却擦得锃亮:王馆长说这是从仓库翻出来的,当年清洗时号管里还卡着半片冻血。她把军号轻轻放在展台上,玻璃罩落下时发出清脆的声。
李建国是被孙子推着轮椅来的。
老人穿了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别着三枚勋章——林默上次见他时,这些勋章还收在铁盒里。小昌子。李建国盯着屏幕上赵德昌爬行的画面,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
他的手悬在半空,像是想触碰屏幕里的年轻战士,又像是在触碰七十年前的风雪。
当画外音响起继续...吹响...时,展厅里的抽气声像阵小风。
坐在第三排的白发老太太突然站起来,手里攥着块蓝布——和王强包日记本的那块很像。我老伴是孙志国。她的声音带着颤,他走前攥着这块布说,我对不起赵司号员,没把号吹响
林默看见苏晚举着摄像机的手在抖。
镜头扫过观众席:戴红领巾的小女孩把脸埋在妈妈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穿西装的年轻人直挺挺站着,右手举到太阳穴;有个穿军大衣的老头抹了把脸,又迅速把手背到身后,像是怕被人看见。
怀表在林默西装内袋里发烫。
他摸出来,表盖内侧的金纹已经爬满整个表盘,在暖黄的灯光下,浮现出一行细如蚊足的字迹:信仰不止于死亡。
“原来你说的‘不止于死亡’,是有人一直在听。”
散场时,李建国的孙子推着轮椅经过林默身边。
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小同志,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下次放片子,把号带来。
我替小昌子吹,吹完这最后一声。
苏晚的手机在这时震动,她看了眼屏幕,抬头冲林默笑:微博提示,#未尽的号声#话题已经上热搜了。
林默望着渐渐空荡的展厅,玻璃罩里的军号在余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他忽然听见极轻的号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从自己心里升起。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混着观众离开时的低语,混着苏晚收拾设备的响动,混着晚风掠过梧桐叶的沙沙声——这是历史在呼吸,是未竟的故事,正在叩响更多人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