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挂钟指针刚划过十点一刻,林默的手机在工作台震了两下。
他正对着台灯检查李大海烈士那半页日记的修复进度,玻璃放大镜下,墨迹里的焦痕像凝固的血珠——这是昨晚整理老农寄来的铁皮盒时发现的,裹在军大衣里的旧物,除了这本烧剩三分之一的日记,还有枚锈迹斑斑的铜纽扣。
林老师,苏导让您看眼手机。助理李红梅探进脑袋,马尾辫梢沾着展柜防尘布的绒毛,她刚发消息说,微博热搜又爆了。
林默放下镊子,指腹还沾着修复用的骨胶,点开微信时屏幕亮得刺眼。
苏晚的对话框里连着三条链接,标题刺得他瞳孔收缩:《燃烧的信念特展:用烈士苦难收割眼泪?
》《纪念馆营销新套路:把牺牲当流量密码》。
怎么会......他呢喃着点进文章,滚动条下拉的速度越来越快。
评论区像煮沸的油锅,煽情洗脑的标签被顶到热评第一,甚至有人翻出李大海烈士家属的采访截图,配文家属都没哭,你们急什么。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拍在修复室的玻璃上。
林默后颈泛起凉意,手机在掌心发沉。
上回李大海的妹妹捧着红布说大海把胜利当花布送来了时,展馆里此起彼伏的抽噎声还在耳边——怎么才三天,那些温度就被撕成了碎片?
林老师?李红梅没走,她扒着门框,指尖绞着工作证挂绳,刚才刘记者打电话来,说要过来聊聊。
他说......小姑娘咬了咬嘴唇,他说有人故意带节奏,可能和上次那个历史祛魅团队有关。
林默捏了捏眉心,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文化论坛见过的李思远。
那个总穿着高领毛衣、说话时爱推金丝眼镜的学者,曾在讲座里说英雄叙事需要去浪漫化。
当时他只当是学术争议,现在看来......
我去展馆看看留言墙。他扯下橡胶手套,金属搭扣在手腕上硌出红印。
经过文物柜时,老农寄来的纸箱还搁在角落,封条上的徽章压痕在余光里忽明忽暗。
展馆的穹顶吊灯开着暖光,二十米长的留言墙前空无一人。
林默凑近最下层的便利贴,心一点点往下沉。
有张蓝色便签写着感动是真的,但营销也是真的,旁边一张荧光黄的更刺目:死了这么多人就为块布?
值吗?
他伸手去揭那张黄便签,指尖悬在半空又收回来——这是观众的声音,哪怕扎心,也该被看见。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最顶端那张谢谢你们带来春天的手写卡时,喉咙突然发紧。
那是昨天上午,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着脚贴上去的,她妈妈举着手机拍视频,说要让姥姥看看,现在的小孩没忘。
林默?
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热豆浆的甜香。
她抱着台摄像机,镜头盖没摘,垂在身侧晃荡。我刚在后台剪素材,她走过来,发梢扫过他肩膀,李红梅说你脸色不好。
林默没说话,抬手指向留言墙。
苏晚的呼吸顿了顿,摄像机在掌心转了半圈,突然举起来对准墙面。这些声音也该被记录。她调整焦距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质疑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敢回应。
展馆的广播突然响起:请文物组林默老师到修复室,有新到文物需要登记。
林默转身时,苏晚的手轻轻搭上他后背。等我剪完这条,咱们一起做个回应视频。她的掌心隔着衬衫传递温度,你负责讲文物里的故事,我负责让更多人听见。
修复室里,老农寄来的纸箱已经被拆开。
李红梅蹲在地上,正从军大衣里往外掏东西——除了那本焦黑的日记,还有个用破布裹着的铁皮盒,边缘卷着锯齿状的缺口,像是被子弹削过。
林老师您看!李红梅小心地展开破布,大衣衬里有块补丁,针脚和李大海烈士家属的红布好像啊。她指尖点着补丁上的十字纹,都是山东那带的锁边法。
林默蹲下来,指尖刚碰到焦黑的日记本封面,怀表在口袋里猛地一烫。
他触电般缩回手,却见封皮上的焦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露出一行褪色的钢笔字:三营七连,赵志刚。
赵志刚?他轻声念出名字,怀表的震动顺着裤袋往上窜,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他心脏。
当他再次触碰日记本时,眼前突然泛起白光,修复室的声音被抽离,只剩下耳畔呼呼的风声。
——那是1950年12月的寒风。
林默踉跄着栽进一片火海。
烟雾熏得他睁不开眼,鼻尖萦绕着汽油和焦肉的腥甜。
他趴在焦土上,能感觉到身下的土地还在发烫,背后的伤口像被火钳反复戳刺——这是那个战士的感官,他意识到。
情报......必须送达。
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林默这才发现自己正攥着半张地图。
地图边角沾着血,在火光里泛着暗褐。
他抬头,看见三百米外的高地指挥所还亮着灯,可面前的开阔地布满弹坑,敌人的机枪在左侧工事里喷着火舌。
火起时,我在三号高地......
日记里的残句突然清晰。
林默的膝盖擦过焦土,每挪动一寸都像在刮骨。
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能感觉到鲜血正从腹部的伤口涌出,浸透棉衣,在地上拖出条红痕。
赵志刚!有人在喊,但被机枪声撕碎了。
林默的手指抠进土里,摸到块冰凉的金属——是枚铜纽扣,和修复室里那枚一模一样。
他把地图塞进衣领,用最后一丝力气扯掉腰间的汽油桶拉环。
敌人的脚步声近了,皮靴碾过碎弹壳的声响刺得耳膜生疼。
新中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笑,该亮了。
爆炸的气浪裹着热浪扑来,林默眼前一片雪白。
等他再能视物时,正跪在修复室的地板上,怀里抱着那本焦黑的日记。
日记本最里页不知何时展开了,上面多了行新鲜的字迹,像是用血迹写的:情报已送达,阵地在我手。
林老师?
你流鼻血了!李红梅的尖叫刺穿耳膜。
林默这才发现自己鼻尖滴着血,滴在日记本上,晕开个小红斑。
他抹了把脸,摸到满脸的湿——不知是汗还是泪。
赵志刚。他对着日记本轻声说,我找到你了。
那天下午,修复室的台灯又亮到很晚。
林默把赵志刚的日记本锁进文物保险柜,转身时看见苏晚靠在门框上,摄像机搁在脚边,镜头盖不知丢到哪去了。
刚才的画面,我拍了。她举起手机,屏幕里是他跪在地上、怀抱着日记本的侧影,你当时的表情......她顿了顿,像在抱一个久别重逢的人。
林默接过手机,画面里的自己眼睛通红,嘴唇颤抖,却又带着种奇异的平静。他说,别忘了我他把手机还给苏晚,在火海里,他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像在说,我信你苏晚替他说完,伸手帮他擦掉脸颊上的血渍,所以我们要给他立块碑,对吧?
林默点头,走到展柜前。
明天就要开幕的《燃烧的信念》特展里,赵志刚的位置还空着。
他摸着空荡荡的玻璃展柜,指尖触到冷硬的金属边框,突然笑了:不止是碑。
我要让来看展的人知道,他叫赵志刚,山东人,三营七连的战士。
他在火海里爬了三百米,送回了至关重要的情报。
他最后说的话是......
新中国,该亮了。苏晚接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修复室的挂钟敲响八点。
林默正对着空展柜整理说明牌,手机突然震动。
他点开微信,是刘子阳发来的消息:刚联系上原27军的档案管理员,明天陪你去查赵志刚的线索?
林默握着手机,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
月光穿过梧桐叶,在展柜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火海里那半张地图的轮廓。
你会被记住的。他对着空展柜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远处传来地铁进站的轰鸣,混着晚风里飘来的饭香。
林默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这次它没发烫,只是安静地贴着皮肤,像颗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