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穿透铅灰色的云层,照亮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夜惊变的江边城池。城中央十字街口的高台,以及城门之上悬挂的数十颗人头,在清冷的晨光中,无声地宣告着新主人的到来与铁血。
城内的哭喊与厮杀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混杂着恐惧与茫然的死寂。百姓们紧闭门窗,从门缝里惊恐地窥视着街道上巡逻的、一队队军容严整的黑色甲士。那些士兵沉默如铁,步伐整齐,眼神冷漠,他们手中的横刀虽已归鞘,但那隔着数十步都能感受到的凛冽杀气,比出鞘的刀锋更让人心寒。
刘澈没有在刺史府多做停留。天一亮,他便在刘金和数百名玄甲牙兵的护卫下,出现在了和州最大的官仓之外。
这里是淮南的储备重地,囤积的粮食足以供养十万大军一年之用。此刻,仓库厚重的大门已被贴上了盖有“江西节度使”大印的封条。
“主公,我们发财了!”刘金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粮仓群,眼睛都在放光,“这么多粮食,足够我们再多养五万大军!要不要……立刻装船运回洪州?”
“运?”刘澈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为何要运?这些粮食,我另有大用。”
他翻身下马,对随行的文吏下令:“传我将令。其一,开仓!取官仓存粮之三成,于城中设十处粥棚,赈济城中百姓,另分发种子,许诺来年开春,凡愿耕种者,皆可向官府借贷。其二,招募!凡城中青壮,愿为我军效力修缮城防、转运军资者,每日管两餐饱饭,另发钱十文。其三,安民!张贴布告,我军只为讨伐不臣徐温,与和州百姓无干。凡安分守己者,秋毫无犯。凡趁乱作奸犯科、劫掠生事者,与李德诚同罪!”
三道命令,清晰而明确。开仓,是为了收买人心;招募,是为了以战养战;安民,则是为了稳固这座刚刚拿下的、深入敌境的桥头堡。
刘金一愣,随即明白了主公的意图。主公这哪是单纯的突袭,这分明是要把和州,当成一颗钉子,狠狠地钉在淮南的腹心!
“可是主公,”他担忧地说道,“我军只有两千人,守这座城,怕是……”
“谁说我要守了?”刘澈打断他,目光望向东南方,那里是广陵的方向。“我只是在等。等那条自以为是猎人的老狐狸,发现自己其实才是猎物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淮南,广陵。节度使府。
气氛,压抑得如同雷暴前的海面。
当一名信使连滚带爬、几乎是哭喊着将“和州失陷,李德诚刺史并一干守将被斩首示众”的消息禀报上来时,整个议事堂内,所有的淮南文武,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原地。
“你说什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徐温的长子徐知训。他一把揪住那信使的衣领,面孔因愤怒与难以置信而扭曲,“和州城坚池深,有守军五千!刘澈小儿长了翅膀不成?竟能一夜之间,兵临城下?!”
“是……是刘澈亲率精锐,乘……乘一种从未见过的黑色快船,顺江而下,夜袭破城……天亮时,李刺史的人头……就已挂在城门之上了……”信使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徐知训状若癫狂,“我大军主力尽在大别山设伏,谭全播的偏师也被我军在蕲黄一带牵制!他刘澈的主力舰队,正在长江上游虚张声势!他哪里来的兵力?哪里来的船?!”
堂下,众将亦是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惊慌与不解。刘澈的行动,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那支如鬼魅般出现的奇兵,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
“都给我住口!”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让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徐温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像徐知训那样暴跳如雷,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的脸,以及那双因极度愤怒而微微眯起的、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眼睛,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骨髓的寒意。
他一步步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地钉在“和州”那个点上。那里,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他引以为傲的战略布局之中,刺得他生疼。
他明白了。
什么声东击西,什么主力北上,全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掩护这支真正的、致命的奇兵!刘澈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那个作为诱饵的合肥粮仓,而是他防御最薄弱、也最不可能受到攻击的腹心重镇!
“好……好一个刘澈!”徐温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他精心布置的、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弥天大局,竟被对方如此轻易地、用一种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反手一击,打得粉碎!
这不仅是军事上的失利,更是智谋与胆魄上,一次彻彻底底的羞辱!
“父亲!”徐知训回过神来,急道,“事已至此,当速发大军,收复和州!将刘澈小儿,碎尸万段!”
“收复和州?”徐温缓缓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算计,“不。他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我又岂有让他轻易回去的道理?”
短暂的震惊与愤怒过后,这位江淮枭雄,迅速展现出了他可怕的应变能力与狠辣。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命水师都指挥使严忠,尽起麾下所有‘艨蟕’巨舰,封锁和州上下游所有江面!一只舢板,都不许放入长江!”
“命大别山中,我军主帅刘信,尽起五万伏兵,不必再理会合肥,立刻转向,兵分两路,一路向东,直扑和州!另一路,南下,截断和州与宣州之间所有陆路!我要将和州,变成一座四面不通的死城!一座为刘澈和他那两千精锐,准备好的坟墓!”
“父亲英明!”徐知训大喜过望,“刘澈只有两千人,孤军深入,一旦被我大军合围,插翅难飞!”
“他不是想做钉子吗?”徐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我便让这颗钉子,永远地烂在我淮南的肉里!我要让他为他的狂妄,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与我徐温作对,是个什么下场!”
与此同时,长江上游。
张虔裕的庞大舰队,依旧在蕲州城外虚张声势。然而,他早已通过静安司的加急快船,得知了主公奇袭和州成功的消息。
此刻,他正站在旗舰船头,心中对主公那天马行空般的胆魄与算计,敬佩得五体投地。谁能想到,这漫天遍野的火光与鼓噪,竟只是为了掩护那致命的一刺?
“大都督,主公最新军令!”一名亲兵呈上一只密封的竹筒。
张虔裕展开密信,迅速看完,眼中精光一闪。
“传令下去,”他沉声下令,“全军停止佯攻,舰队后撤三十里,于黄州、蕲州之间水域下寨,严密戒备,与谭全播将军部,互为犄角。但有任何淮南船只向下游而去,不必请示,立杀无赦!”
他知道,主公的第二步计划,开始了。自己这支“明枪”,已经完成了吸引注意力的任务。接下来,他们将化为一柄悬在淮南主力侧后方的利剑,让那支从大别山开拔的大军,不敢全力东扑,时时刻刻都要担心自己的后路。
和州城内。
刘澈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
开仓放粮,让那些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百姓,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新统治者的善意。他们或许还不理解刘澈是谁,但他们朴素地知道,谁给他们饭吃,谁就是好人。城中那股因屠杀而生的恐惧,被热气腾腾的米粥,冲淡了不少。
而对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壮而言,每日两餐饱饭外加十文钱的招募令,更是充满了诱惑。不过半日,便有上千人前来应募,被组织起来,投入到了修缮城防的工程之中。
刘澈要的,不是他们上阵杀敌,而是要用这种“以工代赈”的方式,将城中所有不稳定的因素,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同时加固城池,为即将到来的围攻,做着准备。
夜,再次降临。
一名斥候自东门飞驰入城,直奔刺史府。
“启禀主公!静安司密报,徐温已动!其水师主力正向下游而来,意图封锁江面!其大别山中五万伏兵,已尽数开拔,正向和州方向,合围而来!”
消息传来,刘金等人,脸色皆是一变。
“主公,我们被包围了!”
刘澈正在灯下,就着一碗清水,啃着干硬的军粮。他听完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将最后一口军粮咽下,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简陋的地图前。
他的目光,在和州、大别山、广陵这几个点之间,来回移动。
“不,”他摇了摇头,嘴角,竟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如同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般的笑容。
“不是我们被包围了。”
“是那头盘踞在山中的猛虎,终于被我,从它的老巢里,给引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