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四年,冬。和州城外。
一夜的厮杀过后,城外没有胜利的喧嚣,只有一片死寂。
数万缴械投降的淮南军士卒,垂头丧气的被圈禁在城外的大营里。建制被打乱,旧日的同袍被分开。每支百人队伍,都有十几个手持横刀的江西老兵看管。
恐惧、迷茫和饥饿,在每个降卒的心里蔓延。
寿州来的王二狗,就是这几万降卒里不起眼的一个。他蜷在冰冷的泥地上,怀里抱着个空碗。那是昨晚江西军发的第一顿饭,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算这样,也让不少饿得眼冒金星的溃兵为了抢粥打得头破血流。
他亲眼看到,几个想闹事的淮南老兵,被江西兵直接拖出队列,手起刀落就砍了脑袋。这一下,所有的骚动都停了。
天亮了,没人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是做苦力累死,还是被直接坑杀?乱世里的败军,命不是自己的。
就在这时,营地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刘澈来了。
他没穿节度使的仪仗,只是一身黑色的劲装,身后跟着刘金和几十个玄甲亲卫。他走入满是臭气的降卒营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冷静,像是在打量东西。
刘澈一站定,就直接下令,传令兵立刻向整个营地高声传达。
“第一,分人!以前在淮南军里当过官的,出列!是铁匠、木匠、船匠的,出列!不是江淮本地人的,出列!”
这几道命令很简单,但立刻就把乱糟糟的几万人分开了。当官的、有手艺的、外地人,都被单独挑了出来。
“第二,甄别!”
降卒们正犯嘀咕,几百个拿着笔和册子的读书人就在士兵护卫下走了进来。他们是豫章书院紧急抽调来的人,谢允亲自培训过,叫检籍吏。
“想回家的,去西边登记!想当兵、加入我们江西军的,去东边登记!有手艺、想给官府干活的,去南边登记!剩下的,全部编入屯垦营!”
“归乡?”这个词,让无数降卒眼里亮起了光。
一个检籍吏走到王二狗他们方阵前,高声宣布详细的规定:“节帅有令!想回家的,在这里干三个月活,就算赎罪了。三个月后,官府发路费和干粮,让你们回家!路上经过我们江西的地盘,拿着文书还能管一顿饭、住一晚!”
“什么?还给路费和饭吃?”人群一阵骚动,大家都不敢相信。
那检籍吏又对着另一边,声音更响:“想加入我们江西军的,要身家清白,身体结实。一录用,待遇和抚恤都跟江西老兵一样!家人要是还在淮南,官府会悄悄记下来,等我们打下淮南,优先分给田地,这是给你们的功劳!”
轰!
这个承诺让所有降卒都炸开了锅!
家人和田地!在这乱世,对他们这些当兵的来说,是根本没法拒绝的好处!
检籍吏最后说道:“至于编入屯垦营的,官府管饭管穿,每天干活给工钱。攒下的工钱,可以换地,或者干满活以后换成路费,自己决定去哪!”
整个降卒营地,彻底沸腾了。
这和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屠杀,没有虐待,也不是没完没了的当奴隶。眼前的路都很清楚,可以自己选。不管哪条,好像都比跟着徐温卖命强多了。
王二狗脑子很乱。回家?他想家,想老娘和刚娶的媳妇。可寿州那么远,路上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人不一定能活着回去。当兵?他怕了,怕再上战场,可那“授田”的承诺,又老在他脑子里转悠。
最后,王二狗咬咬牙,走到了去屯垦营的登记处。先活下来,吃饱肚子,看看情况再说。大部分降卒都和他想的一样。
一场大乱,就这么被刘澈几道命令给解决了,几万降卒反而成了一股能为他所用的力量。
和州,临时监牢。
这里本是刺史府的别院,现在守卫森严。刘信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干净的屋子里。他的断腿被军医拿夹板固定好,敷上了最好的药。每天有酒有肉。除了出不了这屋子,待遇比他在淮南大营里还好。
但这种优待,对他来说比酷刑更折磨人。他谁也不理,整天枯坐着,跟死人没两样。
这天,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文吏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对他客气的行了一礼。
“刘将军,”那文吏声音很平稳,“我家主公请您写封信给淮南的旧部,信里照实说您在和州的情况就行。”
“滚!”刘信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给刘澈那小子写信?做梦!我宁可死!”
文吏没生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有点皱的信,轻轻放在刘信面前的桌上,然后就躬身退了出去,一句话没说。
刘信愣住了。他拿起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迹他认得,是徐温的亲笔。这是……他被抓以后,从他身上搜出来,还没来得及看的那封帅令?
他手有点抖,拆开了信。信上是徐温那熟悉的、因为着急显得有些潦草的字:
“……刘澈狡猾,和州城不好打。如果攻城不顺,粮草跟不上,五万将士就危险了。当大帅的,要有魄力。到那时候,你可以挑些精锐,扔掉辎重,从山里小路突围。剩下的……剩下的兵马,可以当诱饵,拖住敌人,给你们争取活路。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千万记住。”
“弃子……诱饵……”
信纸从刘信手里飘落。他呆呆看着那几行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冲上头顶,比断腿还难受。
原来,他拼死拼活,赌上一切,可在他那位主帅眼里,他和几万兄弟的命,早就成了随时能扔掉的代价。
而那个本该是敌人的年轻人,抓了他之后,却给了他体面,给了他手下人活路。
“哈哈……哈哈哈哈……”刘信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疯了似的,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
当晚,和州城楼。
刘澈迎风站着。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阿四从合肥用命送回来的最后一份密报。
“主公,”刘金看着城外几里地长、灯火通明的降卒营地,还是有些担心,“这么多人,每天光是吃喝就是个大数目。和州粮仓里的粮食再多,也经不住这么耗啊。再说,徐温的主力都动了,我们……”
“你只看到他们要吃饭,没看到他们有手。”刘澈把密报扔进火盆,看着它烧成灰,平静的说,“这几万人是我的根基,能帮我扎在淮南这块地。他们会给我修城墙,开垦田地,以后还能补充进我的江西军。至于徐温……”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看向西南方向。张虔裕的大军就在那里,像一把刀悬在淮南军的退路上。
“猎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是时候,放出第二只猎犬了。”
他转过身,对刘金下达了新的命令。
“从降卒里,挑三千个老家是寿州、濠州这些地方的狠角色。告诉他们,只要替我办成一件事,我不仅放他们回家,还给他们一人一百亩地。这事,你亲自去办。”
“我要用徐温自己的刀,去捅他自己的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