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布。北风刮过黑风城外的荒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又冷又硬。萧寒陵独自一人,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城西那片熟悉的山坡。他左手提着一坛用麻绳捆好的烈酒,右手拎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酱肉。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这寂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山坡顶上,比其他地方更显荒凉。那块青石碑,“兄吴成之墓”几个字,被风雪侵蚀得边缘有些模糊,但依旧倔强地立在那里。碑前有些冻硬的水果和干瘪的花束,是前几天吴婕和城中一些老人来祭拜时留下的。萧寒陵走到近前,停下脚步,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他默默地看着石碑,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石头,看到后面那个总是憨笑着、喜欢拍他肩膀的汉子。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站着,任由寒风灌进他的领口。远处,黑风城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看了一会儿,他弯腰,拂去碑前石台上的积雪,将酒坛和油纸包轻轻放下。然后,他撩起玄色衣袍的下摆,毫不在意地上的冰冷和潮湿,直接靠着石碑坐了下来。坚硬的石头硌着后背,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就像以前和吴成背靠背休息时一样。
他拔掉酒坛的泥封,浓郁辛辣的酒气立刻冲散了周围的寒意。他先是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倒在坟前的冻土上,酒水渗下去,留下深色的、迅速结冰的痕迹。
“吴成,”他开口,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像是在对身边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打破了山坡的死寂,“过年了。给你带点好的。这‘烧刀子’,魏利藏了多年的宝贝,我磨了他半天才弄来一坛。这肉,是你妹妹吴婕亲手卤的,用的是你以前最爱夸她手艺好的那种赤瞳野猪后腿。”
他顿了顿,侧耳倾听,只有风掠过枯草的呜咽声。
“城里今年,有点样子了。”他继续说着,目光依旧望着远处的城池,“魏利搞的那个‘金鳞市’,来了不少商队,天南地北的货都有,挺热闹。工坊区也扩建了,用那龙鳞龙骨打了不少好家伙,兄弟们都说顺手。百姓们……脸上有点笑模样了。前几日元宵节,还放了烟花,虽然比不上帝都的排场,但孩子们跑来跑去,挺高兴。”
他拿起酒坛,自己对着坛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驱散了些寒意。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以前总挂在嘴边的‘侠客’是啥意思了。”萧寒陵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不光是提着剑到处行侠仗义。能让这一城的人,过年有肉吃,有件新衣裳,孩子能笑着放个炮仗……这大概,也算一种‘侠’吧?”
他抬起手,粗糙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冰冷粗糙的石碑表面,感受着那上面岁月和风霜的痕迹。
“守护……”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有些飘远,“以前觉得,就是够强,强到没人敢来犯。现在想想,没那么简单。让一城的人活下去,活得好,有奔头……这比打架难多了,吴成。”
他想起了魏利拨算盘时紧皱的眉头,吴婕安排琐事时的细心,青凌练兵时额角的汗水,叶盛巡视时警惕的眼神,甚至紫璎插科打诨时带来的那点鲜活气……这座城,就是由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和事,一点点撑起来的。
“你妹妹吴婕,很能干。”萧寒陵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城里的事,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家都喜欢她。她……很崇拜你。她说,要像你一样,守着这座城。你……可以放心了。”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风声似乎更大了些,卷着雪沫,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一种更深的寂静,从心底弥漫开来。
与这外在的寒冷和寂静形成对比的,是他脑海中翻腾的、更加冰冷和虚无的困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始终静静靠在石碑阴影里的那柄断剑——“无锋”上。黯淡的剑身,参差的断口,在雪地反光下,散发着一种死寂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
“吴成,”萧寒陵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耳语,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迷茫,“你说……老刘他,最后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化成了‘虚无’。他说‘放下便是得到’。”萧寒陵的眼神充满了困惑,像个迷路的孩子,“守护,是要拿起,要扛起来。可老刘的路,却是放下,是变成‘空’。这两条路……难道是反着来的吗?”
他又抓起酒坛,猛灌了几口,酒水从嘴角溢出,沿着下颌流下,他也懒得去擦。冰冷的液体和灼烧感交织,却无法驱散心头的迷雾。
“我试过……去碰触那‘虚无’,”他用袖子抹了把脸,语气带着挫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可每次靠近,都感觉……自己也要被吞掉,什么都不剩下。那里面,没有黑风城,没有吴婕,没有兄弟,也没有你我……如果守护到最后,是这么个‘空’,那我们现在做的这些,拼死守住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这是扎根在他心底最深的刺。来自老刘的“虚无”道境,与他从吴成和黑风城军民身上体会到的“守护”之义,剧烈地冲突着。一个指向万物的终极寂灭,一个指向现世的热闹鲜活。他仿佛站在悬崖边,一边是身后需要他背负的万千生命,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万籁俱寂的虚空。
“拿起,还是放下?”萧寒陵仰起头,望着灰沉沉、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像是在问吴成,又像是在问这天地,更是在拷问自己的内心,“守着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这座城,是不是一种执着?而想着那最终的虚无超脱,是不是……一种逃避?”
他想起了李不悔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剑,想起了国师在帝都可能的阴谋,想起了舅舅信中的担忧。前路艰难,强敌窥伺,而他自己脚下的“道”,却似乎分成了两条模糊的岔路,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
“有时候,真想像你以前那样,脑子简单点,觉得拳头硬就行,有酒有肉就开心。”萧寒陵苦笑一声,又灌了一口酒,烈意灼喉,却烧不化心头的冰结,“可现在……不行了。”
他放下酒坛,解开油纸包,里面是酱色浓郁、香气扑鼻的肉块。他用手细细地撕开,一块一块,认真地撒在吴成的坟前。
“这世道,逼得人想得多,也看得远。”他低声说着,像是在对吴成保证,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不过你放心,吴成。不管那‘虚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眼下该拿起来的,我一件都不会丢下。这黑风城,我会守住。吴婕,城里的老老少少,只要我萧寒陵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尽力护着。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我自个儿选的路。”
“至于老刘的道……”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让他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或许,是我现在够不着,看不懂。又或许,拿起和放下,本来就不是非得选一边。但不管怎样,路得一步一步走。先把我能看懂的路,走稳了再说。”
他在坟前又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不再说话,只是偶尔喝一口酒,默默地陪着这座孤坟,也陪着自己心里那个同样感到孤独和困惑的自己。直到日头升高了些,驱散了一些寒意,城中隐约传来士兵操练的号角声,他才用手撑着膝盖,有些僵硬地站起身。
他拍了拍沾在衣袍上的雪屑和尘土,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石碑。
“酒喝完了,肉也吃了。我该回去了。”他说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城里一堆事等着。下次……再来看你。”
他弯腰,拾起那柄冰冷的断剑“无锋”,拂去剑鞘上的雪粒,重新背在身后。断剑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步子,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山坡,朝着那座在冬日阳光下升起缕缕炊烟、充满了琐碎烦恼和鲜活生机的城池走去。
寒风依旧刺骨,但他的背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踩得坚实。心中的迷雾还在,关于“守护”与“虚无”的困惑远未解开,但至少在此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脚该迈向哪个方向。
守住眼前的一切,便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也是他走向未来、解开所有谜题的……唯一的路。
山坡上,重归寂静。只有那块青石碑,以及碑前冻结的酒渍和肉屑,证明着曾有人来过,曾有人对着这片黄土,诉说过最深沉的思念,进行过最艰难的叩问。风雪会掩盖这些痕迹,但有些东西,已经留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