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水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因急切而尖锐,打破了殿内压抑的寂静。
他猛地向前膝行两步,不顾礼仪地抬首望向御座,额上青筋跳动。
“陛下!如此追查天下,牵连必广!还要新编三军,大兴兵戈!此乃……此乃取乱之道啊!”
“天下甫经大劫,人心思定,疮痍未复,如何再经得起这般折腾?必致处处烽烟,民不聊生!陛下!请陛下三思!请收回成命,速速安抚天下,与民休息,方是正理啊!”
他这番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文臣死谏般的悲壮与焦急。
话音落下,殿内更静了。
许多宋人旧臣虽不敢附和,但眼底深处,或多或少也流露出一丝认同。
是啊,眼下这局面,最怕的就是再乱。
金人刚被赶跑,新帝就如此酷烈行事,不是逼人造反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御座上的林曌并未因这近乎顶撞的谏言而动怒。
她甚至微微偏头,目光落在李若朴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哦?”
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天下大乱?旧宋的李侍郎?你且与朕说说,怎么个天下大乱法?”
李若水见她并未立刻降罪,反而发问,心中稍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言辞恳切。
“陛下明鉴!眼下难道不乱吗?”
说到这里,语气稍顿。
“金虏肆虐,两河糜烂,汴京残破,流民遍地,盗贼蜂起!宋室既亡,神器更易,此本就是天地翻覆,人心惶惶之时!当务之急,是尽快安定人心,恢复秩序,招抚流亡,轻徭薄赋,使百姓得喘息之机,使士绅知归附之路!而非……而非如陛下所言,大索清算,扩军备战!”
“此非但不能靖乱,反而如火上浇油,必将逼得那些地方豪强、溃兵游勇、乃至活不下去的百姓铤而走险,揭竿而起!届时四方响应,烽火连天,这刚刚驱走外虏的华夏大地,岂非要陷入更惨烈的内乱之中?陛下!靖康之祸,血泪未干,万不可再启战端,再生动荡啊!”
他的话,逻辑清晰,情真意切,甚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许多跪伏在地的宋人,听得心有戚戚焉。
就连一些征界军的文吏,也不禁暗自点头,觉得这老臣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道,眼下这局面,似乎确应以稳为主。
然而,立于丹陛之下,一直沉默如同凋塑的亲卫统领雷虎,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几名随驾入殿,侍立在御阶两侧的征界军高级军官,更是眼神漠然,如同听人讨论夏虫不可语冰。
李若水所说的“乱”,在他们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旁人不知,他们这些近人却是再清楚不过,陛下所言所为,不过是将在另一个世界中早已行之有效,甚至堪称“常规操作”的治国手段,在此界重新施展一遍罢了。
大索豪强,整肃地方,编练新军,扫平不臣……哪一样不是陛下当年马踏草原、定鼎中原、推行新政时做过的?
那时面对的阻力,引发的反弹,需要镇压的叛乱,比这李侍郎所能想象的,恐怕要激烈百倍!
最终结果如何?大景还不是在铁血与秩序中崛起,蒸蒸日上?
御座之上,林曌唇边那抹淡笑并未消散,反而更明显了些。
“比现在还乱?”
她轻轻重复了李若朴的用词,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李侍郎,你所说的‘乱’,在金人铁蹄踏碎黄河时,在汴京城破、二帝北狩时,在亿万黎庶沦为猪羊、任人宰割时,便已达到极点了。”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漠然。
“那时的‘乱’,是亡国灭种之乱,是文明倾覆之乱!与之相比,朕现在要做的,不过是清扫屋子里的垃圾,打掉几窝不安分的老鼠。可能会扬起些灰尘,吓跑些蟑螂,但你说这屋子会比被强盗洗劫,差点付之一炬时更‘乱’?”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电,刺向李若水:“还是说,在你等心中,赵宋那套苟延残喘,粉饰太平,最终引来滔天大祸的所谓‘安定’,比朕这种刮骨疗毒,彻底重整的‘动荡’,更值得留恋?”
李若水被她问得一时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急切道:“陛下!刮骨疗毒,也需病人体魄能支撑!如今天下已是元气大伤,再也经不起……”
“经不起?”
林曌打断了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清喝道:“朕的征界军儿郎何在?!”
这一声喝问,如同金铁交鸣,在大殿中炸响!
“臣在!”
“末将在!”
“卑职在!”
几乎没有任何迟滞,御阶之下,文官队列之外,那一片肃立的银甲军官之中,瞬间有七八人越众而出!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甲叶铿锵,单膝猛地跪地,抱拳昂首,声如洪钟!
为首一人,正是杨铁柱。
他昨夜血战,今晨整肃,身上银甲血迹虽已擦拭,却依旧带着洗刷不掉的煞气。
此刻他双目圆睁,脸上没有丝毫文臣的忧惧迟疑,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与战意,嘶声吼道:“陛下!末将杨铁柱在此!陛下剑锋所指,便是吾等兵锋所向!什么动荡,什么狗屁大乱!末将只知,陛下说要清扫天下,那这天下就乱不了!”
他猛地一捶胸口甲胄,发出沉闷巨响,继续吼道:“哪个州府敢乱?哪家豪强敢反?末将就带着兄弟们杀过去!有一个杀一个,有一族灭一族!杀到他们不敢乱,杀到他们服服帖帖为止!杀光那些蛀虫硕鼠,这天下,自然就太平了!陛下,您尽管下旨!末将和兄弟们,正嫌昨夜杀得不够痛快!”
他这话说得粗野无比,杀气腾腾,毫无转圜余地,却自有一股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悍勇与自信。
他身旁,另一名面容冷峻,背负长戟的旅帅赵破军,声音低沉,却更显森然:“陛下,末将附议。乱?无非是多费些刀兵,多筑几座京观。末将麾下儿郎,早已饥渴难耐。”
又有一名旅帅接口,语气稍缓,却同样坚定:“陛下,所谓大乱,多因朝廷软弱,法令不行,宵小才敢生觊觎之心。我大景王师在此,法度森严,赏罚分明,敢有作乱者,无非自寻死路。末将愿为陛下鹰犬,巡狩四方,保境安民!”
七八名旅帅,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表述方式不同,或暴烈,或冷峻,或沉稳,但核心意思却出奇地一致。
在绝对的力量和决心面前,所谓的“天下大乱”,根本不足为虑!
谁敢乱,就杀谁!杀到无人敢乱为止!
这股毫不掩饰的铁血杀伐之气,混合着他们那强大的个体气息,瞬间冲垮了李若水等人竭力维持的“道理”与“担忧”。
文臣的唇舌,在百战悍将的刀锋与决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若水脸色惨白,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再也发不出像样的谏言。
他身后那些原本心有戚戚的宋臣,更是将头埋得更低,浑身发冷。
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用旧时代的思维,揣度一位来自新时代,掌握着颠覆性力量的君主。
这位女帝和她麾下的军队,根本不怕“乱”,甚至可能……乐于见到有“乱”,好让他们有理由进行更彻底的清洗与征服!
林曌的目光从杨铁柱等将领身上缓缓扫过,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极澹的满意。
随即,她重新看向面如死灰的李若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侍郎,还有诸位,可听清了?”
“这天下,乱不了。”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算真如你所言,有那不识时务,不自量力之辈,掀起些许波澜,引得处处烽烟——”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更渺远的未来,声音也带上了冰冷。
“那又如何?”
“无非是将这烂透了,朽坏了的摊子,彻底打碎。”
“死掉一批该死的人,空出足够的土地与机会。”
“然后,在废墟与鲜血之上,按照朕与大景的规矩,从新开始,再建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非多费些时日,多耗些刀兵。”
“所以,李侍郎,还有你们……”
她的目光扫过殿内所有面露骇然的宋人旧臣,语气转冷,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不必再担忧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尔等若还有心思想着如何避免动荡,不如好好思量思量,朕方才所言——那些被清查出来的旧宋宗亲、豪强、士绅,依其罪状轻重,该如何分等、如何处置、其田产家资又该如何抄没、分配,才能最快速度安定地方,收拢民心,为朕即将新编的三军,提供稳固的后方与兵源!”
“这,才是尔等现在该想,该做的事。”
“明白了吗?”
话音落下,大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是这一次,死寂中不再仅仅有恐惧,更多了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茫然与无力,以及隐约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感到的不安。
李若水失魂落魄地跪在原地,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将额头抵在了冰冷刺骨的金砖之上。
他,以及他们所有人,终于彻底明白。
这位大景女帝,根本不在乎什么“循序渐进”,什么“稳定压倒一切”。
她要的,是摧枯拉朽的破,是翻天覆地的立。
任何阻挡在这意志之前的,无论是旧有的势力,还是可能的动乱,都将被无情地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