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杭州城春色正好。
吴良的马车停在西湖边一座大宅前时,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朱漆大门,鎏金兽环,门楣上挂着“吴府”匾额,字迹苍劲有力——落款竟是当朝宰相!
“这…这是咱们家?”吴良舌头打结。
柳芸娘淡定下车:“嗯。父亲说既然要来杭州做官,总不能住得太寒酸,丢柳家的脸。”
她推开门,里面是三进三出的院子。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院子里还种着几株珍贵的垂丝海棠,正开得绚烂。
吴良腿一软,扶住门框:“这宅子…得多少钱?”
“不贵。”柳芸娘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五万两。”
“五万两?!”吴良差点跪了,“夫人!咱们哪来这么多钱!”
“父亲出的。”柳芸娘回头看他,“算是补给我的嫁妆。不过…”
“不过什么?”吴良心提到嗓子眼。
“宅子是柳家的产业,只是借咱们住。”柳芸娘微微一笑,“要是你以后再胡来,父亲随时能收回去。”
吴良连忙摆手:“不敢!绝对不敢!”
正说着,老管家领着一群下人出来,整整齐齐站了两排:四个丫鬟、四个小厮、两个厨娘、一个门房,还有个花匠。
“见过老爷,见过夫人!”众人齐声行礼。
吴良这辈子没见过这场面,手足无措:“起来…都起来…”
柳芸娘却习以为常,开始分配活计:“张管家,你负责采买。春兰、夏荷,你们跟我。秋菊、冬梅,伺候老爷。其他人各司其职…”
一通安排,井井有条。
吴良像个木偶似的被领到主院卧房。房间宽敞明亮,紫檀木雕花床,苏绣幔帐,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瓷器,看着就值钱。
“老爷,”丫鬟秋菊端来热水,“奴婢伺候您更衣。”
吴良慌忙后退:“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秋菊掩嘴笑:“老爷不必拘谨,这是奴婢该做的。”
吴良手忙脚乱地换了便服,逃也似的跑出房间,在院子里直喘气。
柳芸娘正在查看账册,抬头看他:“怎么了?”
“夫人…”吴良压低声音,“这…这也太奢侈了!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贪了多少!”
“放心。”柳芸娘合上账册,“宅子的事,父亲已经跟杭州知府打过招呼,说是柳家产业,借给女婿暂住。至于下人,月钱从我的嫁妆里出,不花你的俸禄。”
吴良松了口气,又觉得不好意思:“那怎么行…我一个大男人…”
“你要真想出钱,也行。”柳芸娘拿出算盘,“宅子维护每月五十两,下人月钱三十两,伙食费二十两,杂项十两。一共一百一十两。你的俸禄每月三十两,还差八十两。你是想卖字画补上,还是去码头扛包?”
吴良闭嘴了。
“所以,”柳芸娘收起算盘,“你就安安心心当你的通判,外面的事我来管。不过…”
她从袖中掏出三张房契:“父亲还送了三间商铺,就在清河坊。我打算一间开绸缎庄,一间开茶楼,一间租出去收租金。这些生意,你不许插手。”
“是是是!”吴良点头如捣蒜。
“还有,”柳芸娘看着他,“约法三章升级版,听好了。”
吴良立刻站直。
“一、俸禄全交,每月给你三两零花——比在清溪县多一两,因为杭州物价高。”
“二、应酬可以,但必须提前报备。酒楼一顿不得超过二两,青楼一律不准去。”
“三、所有送礼,价值超过五两的一律退回。五两以下的,交给我处理。”
“四、同僚间的人情往来,我来打理,你不许私下收钱。”
“五、最重要的一条,”柳芸娘加重语气,“你要是敢再碰什么‘干股’‘分红’,我立刻收拾行李回京城,这宅子、商铺全收走,让你一个人在这儿还债。”
吴良听得冷汗直流:“夫人放心!我绝对绝对不敢了!”
“最好不敢。”柳芸娘起身,“走吧,带你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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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府衙,通判厅。
吴良的顶头上司——杭州知府赵大人,是个笑眯眯的胖子。他早就收到柳尚书的信,对吴良格外客气。
“吴通判,一路辛苦!”赵知府亲自到衙门口迎接,“柳公的信我看了,你放心,在杭州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吴良受宠若惊:“多谢大人!”
“不必客气。”赵知府压低声音,“听说柳公还送了宅子?在西湖边?”
“是…是的。”
“那可是好地方!”赵知府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接下来几天,吴良开始了他的通判生涯。
工作倒不复杂:审阅公文、处理诉讼、偶尔下乡巡查。同僚们知道他的背景,都对他客客气气,没人敢为难。
只是这“客气”里,总带着点别的意味。
“吴通判,晚上太白楼聚聚?我请客!”
“吴通判,听说您喜欢字画?我这儿有幅唐伯虎的…”
“吴通判,城东新开了家赌坊,要不要去试试手气?”
吴良一律婉拒:“不了不了,夫人管得严。”
次数多了,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微妙了。
“妻管严啊…”
“可惜了,这么大靠山,却是个怕老婆的…”
这些话传到吴良耳朵里,他心里不是滋味。可一想到那五万八千两的债,想到柳芸娘瞎了的眼睛,他又硬气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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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杭州城西门外。
唐成、吴阳、唐世唐三人,正在和一只野狗争夺半个发霉的馒头。
“滚开!这是老子的!”吴阳用瘸腿踢狗。
野狗呲牙,一口咬住他的破裤腿,“刺啦”一声,裤子又破了个洞。
“妈的!”唐成捡起石头砸过去。
野狗灵活躲开,趁机叼起馒头就跑。
“追!”三人追着狗跑了两条街,最后眼睁睁看着野狗钻进巷子,没了踪影。
“操…”吴阳瘫坐在地,看着自己露出来的大腿,“这日子没法过了。”
唐世唐舔舔干裂的嘴唇:“听说…吴良就住在西湖边的大宅子里。”
“那又怎样?”唐成没好气,“咱们连城门都进不去。”
守城士兵看他们三个乞丐打扮,直接拦住了:“去去去!杭州城不欢迎叫花子!”
三人蹲在城墙根下,又冷又饿。
“要不…”吴阳犹豫,“咱们报吴良的名字?”
“找死啊!”唐成瞪他,“他现在是通判,咱们是逃奴!报了名字,直接抓进大牢!”
“那怎么办?”
正说着,一辆马车从城里出来。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金灿灿。
他也看见了三人,愣了一下。
“金…金贤弟?”唐成脱口而出。
马车停下。金灿灿走下来,穿着一身干净的棉布衣裳,虽然朴素,但整洁。他身边跟着小桃红。
“你们…”金灿灿皱眉,“怎么在这儿?”
三人像见了救星,扑上去:“贤弟!救救我们!”
金灿灿后退一步:“别过来!我身上没钱!”
“我们不要钱!”唐成哭丧着脸,“给口吃的就行!”
小桃红心软,从车上拿了三个馒头递过去。三人抢过来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吃。”金灿灿叹气,“你们…怎么混成这样?”
三人边吃边哭诉:一路要饭到杭州,被守城士兵拦下,已经三天没吃正经饭了。
金灿灿听完,沉默片刻:“我要去临安进货,得走半个月。这样吧,我在城西有个小仓库,平时放货用的。你们暂时住那儿,等我回来再说。”
“真的?!”三人大喜。
“不过,”金灿灿严肃道,“不许偷我的货!我回来要是少了一匹布,直接把你们送官!”
“不敢!绝对不敢!”
金灿灿带他们进城——守城士兵认得他,客气地放行了。
仓库在城西一个僻静巷子里,不大,但能遮风挡雨。里面堆着些布料,还有简单的铺盖。
“吃的在这儿。”小桃红放下一袋米,一些咸菜,“省着点吃,够你们吃十天。”
“多谢!多谢金贤弟!多谢小桃红姑娘!”
两人走后,三人看着仓库,感慨万千。
“金灿灿…居然还肯帮咱们…”吴阳喃喃。
“他是傻。”唐成冷哼,“等咱们吃饱了,想办法弄点钱…”
“你又想干什么?”唐世唐警惕。
“放心。”唐成眼中闪过算计,“这次,咱们要玩就玩大的。”
窗外,暮色四合。
西湖边的吴府里,吴良正在向柳芸娘汇报今日见闻:
“…赵知府说,过几天有个诗会,让我务必参加。”
“去吧。”柳芸娘头也不抬,“记得,酒最多喝三杯,诗最多作一首,夸人最多夸三句。”
“是…”
而城西仓库里,三个曾经的“兄弟”,正围着一袋米,各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