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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华寺那场“偶遇”之后,李家那座小小的二进院落,仿佛被无形的阴云笼罩,一连数日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寂。李父李修远下衙归家的时辰愈发准时,脸上却难见初至京城、升迁任职时那点微末的喜色,眉宇间反而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连步履都显得比往日迟缓。

这日晚膳,桌上虽摆着厨娘精心烹制的几样李晩妤素日爱吃的清淡小菜,她却食欲缺缺,玉箸只在碗中拨弄着寥寥几粒米饭,神思早已飘远。连李母特意为她夹的一块嫩笋,都忘了及时道谢。

“晩妤,”李母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看着女儿日渐尖俏的下巴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可是身子又不爽利了?或是夜里没睡好?明日定要再请个大夫来好好瞧瞧。”

李晩妤猛地回神,对上母亲关切的目光,心头一涩,连忙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娘,我没事,真的。许是……近日天气有些闷热,让人提不起胃口罢了。”

李修远将母女俩的对话听在耳中,目光扫过妻子眉间的忧色和女儿强作镇定的苍白小脸,喉头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官袍袖袋中取出了一份制作考究、烫金纹路的请柬,动作迟缓地放在了餐桌中央,那轻飘飘的册子,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老爷,这是……”李母的目光触及那明黄的色泽,心不由得狠狠一揪,生出不祥的预感。

李修远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今日……谨亲王殿下,在兵部衙门外,亲自召见了我。”

“哐当——”李晩妤手中的细瓷汤匙应声掉落在碗中,发出一声脆响,溅起的汤汁落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污渍。她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指尖冰凉,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素色的衣裙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李修远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胸口堵得发慌,却不得不继续道:“殿下……给了这个。秋狝大典的随行名单,上面……赫然写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名字。”

“什么?!”李母惊得霍然起身,带得身后的圆凳都晃了晃,“老爷!你一个五品主事,无显赫功勋,按朝廷旧制,绝无可能跻身秋狝随行之列!这……这分明是……”她声音发颤,后面的话哽在喉间,不敢说出口。

“是殿下的意思。”李修远艰难地接口,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殿下言道,秋狝之地风光壮阔,让家眷随行,可开阔眼界,领略天家气度。他还……特意嘱咐……”他转向女儿,眼中满是无力回天的痛楚与怜惜,“说晩妤身子骨单薄,畏寒怯风,正该多在野外走走,呼吸些山林间的清新空气,于身心……大有裨益。”

“有益?”李母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这是要把我的晩妤往风口浪尖、众目睽睽之下推啊!那皇家围场是什么地方?皇亲国戚、勋贵权臣云集,我们这样的人家去了,身份尴尬,地位卑微,岂不是……岂不是任人打量、徒惹是非?” 她仿佛已经看到女儿在那些或好奇、或轻蔑、或探究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的可怜模样。

“娘!”李晩妤急忙打断母亲,生怕她情急之下说出更忤逆不道的话来,为家族招致祸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努力维持的镇定,只是那尾音仍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爹,王爷……殿下他还说了什么吗?”

李修远回想起兵部门外那短暂却令人窒息的一幕。那位年纪轻轻便已军功赫赫、权倾朝野的谨亲王,姿态看似闲适地倚在骏马旁,玄色骑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悍利,俊美无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那枚触手生温的龙纹玉佩。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李主事,听闻令嫒蕙质兰心,只是久居深闺,未免失之朝气。秋狝是个好机会,让她出去见见世面。名单已定,无需多虑。”

他甚至没有给李修远任何开口推拒或询问的余地,那眼神扫过来,冰冷锐利,带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瞬间冻结了李修远所有试图周旋的念头。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居高临下的通知,是王权对蝼蚁的绝对掌控。

“晩妤,”李修远的声音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王爷心意已决,圣旨虽未明发,但这名单既由他亲口告知,便与旨意无异。我们……抗拒不得。” 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却深感无力。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这微末小官,连保护女儿都显得如此苍白。

李晩妤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道凄楚的阴影。她明白,父亲的“抗拒不得”意味着什么。那是谨亲王刘谨,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甚至纵容的儿子,是年少成名、战功彪炳、在军中说一不二的煞神。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自己一家,如同浮萍,如何能抗衡滔天巨浪?

她沉默了片刻,胸腔里那颗心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湖底。再抬头时,眼中虽仍有挥之不去的惧意,却多了一丝认命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女儿……知道了。既然是王爷……和朝廷的恩典,女儿会好好准备的,绝不给爹娘惹麻烦,绝不会……让家族蒙羞。”

她甚至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弯了弯唇角,想给忧心忡忡的父母一个安心的笑容,却不知那笑容苍白脆弱得比哭泣更让人心疼。

李母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纤细的身子搂进怀里,泪水潸然而下:“我苦命的儿啊……是爹娘没用……”

李修远看着相拥垂泪的妻女,重重一拳捶在坚硬的梨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满心的愤懑与无力几乎要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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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场之外

出发之日,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皇家仪仗已是煊赫威严,旌旗招展,禁军士兵盔甲鲜明,肃立道旁,冰冷的铁甲反射着熹微的晨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李家的青篷小车,夹在众多装饰华美、彰显着主人身份的马车队伍中间,显得格外寒酸窘迫,引来周遭各种探究、好奇、鄙夷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尖,无声地刺穿着车壁。

李晩妤坐在颠簸摇晃的马车内,身着母亲连夜赶制的新衣,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颜色却是过于素净的月白,款式也简单至极,与前后那些珠光宝气、衣香鬓影的贵女们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紧紧挨着母亲,试图汲取一点温暖和勇气,却发现自己的手心一片冰湿冷汗。

突然,车外传来一阵规律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精准地停在了他们的马车旁。一个低沉恭敬却难掩彪悍之气的声音响起:“李大人,李夫人,李小姐。”

李父心下一沉,连忙掀开车帘一角。只见一名身着谨亲王府特有制式亲卫服饰、腰佩长刀的魁梧男子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正拱手行礼,眼神锐利如鹰。

“这位将军有何吩咐?”李修远压下心头不安,谨慎地问道。

“卑职不敢当将军之称。”男子语气恭敬,姿态却透着王府亲卫特有的倨傲,“卑职乃谨亲王府侍卫统领赵戈,奉王爷之命,特来告知李小姐。”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似乎能穿透那层薄薄的车帘,精准地锁定在李晩妤身上,“围场地处北麓,风大寒重,王爷已命人在营地为小姐单独备好了上好的银霜炭火,以及数件御寒的狐裘、貂绒披风。此行路途遥远颠簸,王爷深知小姐玉体娇贵,若途中感任何不适,可随时告知卑职,王爷已安排了随行太医,时刻候命。”

此言一出,不仅李家父母愕然当场,连周围那些一直竖着耳朵、密切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官眷命妇们,也纷纷露出了惊诧、了然以及意味深长的玩味神情。这般细致周到、近乎越俎代庖的“关照”,已然远远超出了寻常上官对下官的体恤范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不容错辨的宣告意味——这李家的女儿,已是他谨亲王划入领地、势在必得的人。

李晩妤浑身一僵,只觉得那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而尖锐,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她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声如蚊蚋,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多……多谢王爷挂心,臣女……身份卑微,实在承受不起如此厚待。”

赵戈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微弱的推拒,或者说,他接到的命令里,本就不包含接受拒绝这一选项。他继续面无表情地传达着主子的意志,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王爷还特意嘱咐,围场范围广阔,虽经前期清理,但难免有猛兽漏网或流窜其中,为确保万无一失,请小姐务必待在划定的安全区域内,切勿独自远行,以免遭遇不测。王爷会……亲自确保小姐安全无虞。”

这哪里是嘱咐?分明是命令!是画地为牢!是将她牢牢禁锢在他视线可及、掌控之中的警告!李晩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指尖冰凉彻骨,连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都快消散,一句客套的回应都说不出来了。

李修远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却不得不强行压下所有的屈辱和愤怒,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多谢……王爷关怀备至,下官……和小女,谨记于心。”

赵戈这才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拨转马头,带着一身凛冽之气,朝着队伍前方复命去了。

马车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李母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她紧紧握着女儿冰冷僵硬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和力量,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冷,颤抖得厉害。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伴随着整齐划一、山呼海啸般的行礼声:“参见谨亲王殿下——!”

李晩妤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带着某种绝望的恐惧,透过车帘那道细微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刘谨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之上,身着玄色绣暗金蟠龙纹的紧身劲装,外罩同色软甲,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岳峙渊渟。

晨曦的金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俊美得近乎凌厉,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伐之气,在众多勋贵将领的簇拥下,宛如天神降世,睥睨众生。他似乎刚刚巡视完整个队伍,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跨越重重人影和车马的阻隔,精准无误地、带着灼热温度地,定格在了李家那辆毫不起眼的青篷小车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晃动的车帘,李晩妤却觉得那道目光如有实质,灼热、霸道、偏执,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占有欲和志在必得的疯狂,牢牢锁定了她,让她无所遁形。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紧抿的薄唇边,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属于狩猎者看到心仪猎物落入陷阱时的、势在必得的冷酷弧度。

他并未驱马靠近,也未有任何言语,只是那么深深地、充满独占意味地看了一眼,便猛地一夹马腹,策动缰绳,在亲卫的簇拥下,如同劈开潮水的利刃,疾驰向队伍的最前方。然而,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瞥,已足以让李晩妤遍体生寒,四肢百骸都浸透了绝望的凉意。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场看似荣耀的秋狝大典,于她而言,绝非什么开阔眼界的游览,而是羊入虎口,是那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为她精心布置的、无处可逃的华丽囚笼的序幕。

车队在号角声中缓缓启动,沉重的车轮碾过坚硬的官道,扬起的尘土渐渐模糊了身后京城巍峨的轮廓。李晩妤无力地靠在母亲单薄的肩头,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脆弱地颤抖着。只觉得前路茫茫,凶险未卜,那远方皇家围场即将响起的猎猎风声与号角,已然带着山雨欲来、毁灭一切的窒息感。

而她,如同暴风雨中一叶孤舟,早已失去了方向,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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