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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想起碧华抱着安安,提着那个不算沉重却装满了母爱与决绝的行李包,坐上那辆破旧班车离开村口的那一刻,对于留在原地、像一棵被骤然抽去藤蔓的枯树般呆立的王强而言,仿佛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妻女归宁,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却足以将他整个世界连根拔起的强烈地震。车轮扬起的、混合着泥土和柴油味的滚滚烟尘,尚未完全散去,他那颗因为宿醉和长期麻木而近乎锈蚀的心,却已经开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而冰冷的空虚与刺痛。妻子的背影,女儿那顶在妈妈颈窝处一跳一跳的红色小绒球帽,最终都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微微晃动的空气里,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被无限拉长、扭曲、最终坍缩成一个黑点的、象征着分离与孤寂的影像,以及耳边反复回响的、碧华临走前那句平静却字字千钧的话:“……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个活儿干。”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深深地扎进了王强心里最混沌、也最不愿面对的那个角落。他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在“哐当”抗议的旧自行车,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像拖着一副沉重镣铐般挪回那个骤然变得空旷、寂静、失去了往昔炊烟与婴啼暖意的家。院子里,那只曾经被安安追着蹒跚学步的大公鸡,依旧在悠闲地踱步,啄食着地上散落的谷粒,对这家中的巨变毫无察觉;灶台上,母亲做好的、还带着余温的饭菜,散发着熟悉的香气,但他举箸之间,却味同嚼蜡,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难以下咽。夜晚,躺在那个突然宽敞得令人心慌的炕上,身边没有了妻子均匀的呼吸声和女儿偶尔的梦呓,只有窗外无尽的黑夜和风吹过老槐树枝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他辗转反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什么叫做“冰冷的被窝”。

这种令人窒息的失落感和自我厌弃的情绪,像一片浓稠的、无法驱散的乌云,笼罩了他好几天。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院子里机械地劈着似乎永远也劈不完的柴火,斧头落下,木屑飞溅,却劈不开他心头的郁结;他蹲在墙角,一遍遍修理着那些本就破旧、修了也意义不大的农具,手上的油污越擦越黑,心里的迷茫却越来越浓。母亲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默默地叹气,把饭菜热了又热,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直到几天后,被闻讯赶来的二哥王刚,用一顿毫不留情的、夹杂着怒其不争与哀其不幸的疾风骤雨般的痛斥,才勉强打破。

那天下午,日头偏西,暑气稍退,王强正有气无力地挥舞着锄头,在自家那块长势不算好的玉米地里,机械地、毫无章法地锄着草,锄头下去,常常连苗带草一起遭殃。二哥王刚,那个身材比他魁梧一圈、嗓门洪亮、性格如同爆竹般一点就着的汉子,蹬着自行车,“嘎吱”一声停在地头,车都没支稳,就大步流星地踏着田垄走过来,鞋底带起干燥的泥土。他一把夺过王强手里那把快要锄到玉米苗的锄头,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王强一个激灵。

“强子!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王刚的怒吼像炸雷一样在田地里响起,惊飞了不远处几只觅食的麻雀,“脑袋耷拉得比拉犁的牛还低!魂儿让狐狸精勾走了还是让酒泡傻了?啊?!碧华带着孩子才走了几天?你这天就塌了?地就不种了?日子就不过了?!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王强被二哥骂得抬不起头,嘴唇嗫嚅着,想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出来,只能讷讷地叫了一声:“二哥……我……”

“我什么我!”王刚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王强瘦削的、有些佝偻的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我告诉你,王强!咱老王家的男人,活的就是个脊梁骨!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精气神!你看看你现在,跟霜打的茄子、瘟了的鸡有啥区别?屁大点事就扛不住了?你当初灌猫尿耍混账、把碧华的心伤透寒透、让人家不得已带着孩子回娘家时的劲儿呢?哪去了?!现在知道难受了?知道家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了?早干嘛去了?!”

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剜着王强的痛处,让他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锄头把上粗糙的木纹。

“光知道在家里唉声叹气、装死狗有啥用?能让你媳妇回心转意?能让你闺女叫你一声爸?能填饱你自个儿的肚子?”王刚继续数落,但语气中除了愤怒,也带上了一丝兄长式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得支棱起来!得活出个人样来给碧华看看!给老张家那些可能瞧不起你的人看看!咱老王家的男人,不是孬种!不是离了媳妇就活不了、只会抹眼泪的软蛋!”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四周这片长势并不喜人的玉米地,语气缓和了一些,像是指点迷津的军师,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光靠这几亩薄田,一年到头刨去种子化肥,能落下几个子儿?遇到年景不好,还得倒贴!你欠的那些债,指着地里这点庄稼,猴年马月能还清?你得出去!出去找活干!挣现钱!手里有了活钱,腰杆子才能硬起来!说话才能有点底气!”

王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二哥:“出去……我能干啥?我除了种地,啥也不会……”

“啥也不会就学!力气总有吧?”王刚眉毛一竖,“我昨天去镇上给拖拉机加油,听油站的老刘说,镇东头那边,新开了个私人承包的采石场,正在招工,主要是搬石头、装车,活儿是累了点,脏了点,危险了点,一天下来灰头土脸跟个泥猴似的,但听说工钱现结,一天下来搬得多的,能挣个十几块钱!还有,邻村老赵家要盖新房,正缺小工,和泥、搬砖、递灰桶,也能挣点现钱。你赶紧去打听打听!别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家闲着发霉!把你欠的那些窟窿窿赶紧想法子堵上!把债还清!这才是正事!”

王强听着二哥这一番既有当头棒喝、又有实际出路的训导,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羞惭、悔恨、还有一丝被强行激起的、微弱的斗志交织在一起。他看着二哥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却充满力量感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除了握锄头把、就是端酒杯的、略显苍白无力的手,一种混合着自卑和破釜沉舟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用力点了点头,虽然声音还有些低沉沙哑,但多了几分被逼到绝境后的决心:“嗯,二哥,我……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去采石场问问。”

“这就对了!像个爷们儿样!”王刚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明天一早,我来叫你!我带你去!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启明星还在天际闪烁着微弱的光,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声零落的犬吠。王刚果然准时来了,在外面“砰砰”地敲着院门。王强几乎一夜未眠,眼窝深陷,胡乱套上一身最破旧、磨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趿拉着鞋走了出来。母亲早已起来,默默地在灶台边烙了几张干硬的饼子,用布包好,塞进他手里,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忍。

兄弟俩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镇子的、被露水打湿的土路上。王刚脚步沉稳有力,王强则跟在后头,脚步有些虚浮,心里像揣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他对即将面对的“活计”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本能的反感。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天色大亮,终于到了镇东头那片山脚下。还未靠近,就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隆隆”的爆破声,以及金属与石头剧烈摩擦、撞击发出的刺耳噪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粉尘和硝烟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一片巨大的、被人工开采得面目全非、露出灰白色岩体的山体前,就是那个所谓的“采石场”。场面远比王强想象的更加原始、粗犷和……震撼。

所谓的“场”,几乎没有边界,就是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坑洼不平的巨大空地。空地上,堆积着小山一样的、各种规格的灰白色石块,棱角锋利。几台锈迹斑斑、沾满泥浆的履带式拖拉机(当地人叫“爬山虎”)和破旧的、车厢板都歪斜的农用卡车,像疲惫的钢铁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冒着黑烟,在乱石堆中颠簸穿梭。几十个工人,像蚂蚁一样散布在巨大的采石面上和碎石堆旁。他们大多光着膀子,或者穿着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被汗水和石粉浸透的破背心,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甚至黑红色,油光发亮。每个人头上、脸上、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石粉,只有眼睛和嘴巴周围因为汗水冲刷而露出原本的肤色,看上去就像京剧里的花脸。他们或两人一组,用粗大的铁杠子撬动巨大的石块;或挥舞着沉重的大锤,将大石头砸成需要的尺寸;更多的人,则是弓着腰,用一双双粗壮得不像话、青筋暴起的手臂,将那些几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的石块,一块块地搬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向等待装车的卡车,再将石头费力地扔进高高的车厢里,发出“哐当、哐当”沉闷而巨大的响声。整个场地,充斥着噪音、粉尘、汗水以及一种近乎野蛮的、原始的生命力。

一个戴着破草帽、脖子里搭着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筒的工头模样的人,看到王刚领着王强过来,上下打量了王强几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略显单薄的身板和那双明显缺乏重体力劳动痕迹的手,皱了皱眉,对着喇叭筒喊,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新来的?叫啥?以前干过没?”

王刚赶紧上前,递上一根烟,陪着笑脸:“刘工头,这是我弟,王强。有力气,肯干!您多照应点!”

刘工头接过烟,别在耳朵上,又瞥了王强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有力气没力气,干了才知道!去那边!跟老李头一组!搬那边筛出来的料石!按方算钱!搬一立方米五块钱!偷懒可没饭吃!”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堆满了较小石块、相对好搬运的区域。

王强顺着工头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倒吸一口凉气。那所谓的“较小”的石块,每一块也至少有十几二十斤重,而且棱角分明,硌手得很。一个头发花白、瘦小但精干、同样满身石粉的老头,正默默地、一刻不停地弯腰、搬起、行走、抛上车厢,动作机械而熟练,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王刚把王强推到老李头面前,低声叮嘱了几句:“强子,跟着李叔好好干!少说话,多干活!我那边还有事,先走了!下班我来找你!”说完,又用力拍了拍王强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开了。

王强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片喧嚣、混乱、充满力量感却又无比残酷的“战场”,闻着空气中刺鼻的粉尘味,听着震耳欲聋的噪音,感受着脚下地面的微微震动,一种巨大的陌生感、畏惧感和排斥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老李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浑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石块,沙哑地说了一句:“搬吧。”然后,又自顾自地弯腰干了起来。

王强深吸了一口充满粉尘的空气,呛得咳嗽了几声。他学着老李头的样子,笨拙地弯下腰,双手试图去抱一块看起来小一点的石头。手指刚一接触那粗糙、冰冷、带着尖锐棱角的石头表面,一股钻心的刺痛就传了过来——石头上的棱角,像刀子一样,瞬间硌得他娇嫩的手掌生疼。他咬咬牙,用力将石头抱离地面,估计有二十来斤重,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臂一沉。他踉踉跄跄地、像抱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朝着十几米外的卡车走去。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布满碎石,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摔倒。好不容易走到车旁,他需要用力将石头举过头顶,扔进比他肩膀还高的车厢里。第一次尝试,石头差点脱手砸到自己的脚,第二次,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石头扔了进去,发出“哐”的一声巨响,震得车厢板都在颤抖。就这么一块石头,已经让他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细汗。

而旁边的老李头,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弯腰、抱起、行走、抛掷……动作流畅,节奏稳定,一块接着一块,几乎不停歇。其他工人也是如此,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偷懒,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脚步声和石头碰撞声,汇成一股压抑而强大的劳动洪流。

王强强迫自己跟上节奏。一块,两块,三块……起初,他还勉强能支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开始呈几何级数放大。首先是双手。 他那双习惯了握锄头把、但锄头把是光滑木质的手,何曾受过这种尖锐石棱的持续、反复摩擦和碾压?不到一个小时,他的手掌边缘、手指根部、特别是虎口处,就开始火辣辣地疼。很快,皮肤被磨破了,渗出血丝,沾上石粉,变成一种肮脏的、黏糊糊的刺痛。但他不敢停,咬着牙继续搬。每抱起一块石头,那粗糙的表面就像砂纸一样,狠狠地摩擦着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冷气。到中午休息时,他的双手已经惨不忍睹,布满了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血痕,好几个指头根部磨出了亮晶晶的水泡,一碰就钻心地疼。他用颤抖的手打开母亲给的干粮,饼子硬得像石头,就着工地上提供的、漂着油花和菜叶的、寡淡的菜汤,艰难地吞咽着,食不知味。看着旁边老李头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像树皮一样粗糙、几乎看不出原本肤色的手,熟练地抓着饼子大口咀嚼,王强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自卑。

其次是全身的肌肉。 持续地弯腰、直起、负重行走,对腰背和腿部肌肉是极大的考验。不到下午,他的腰就开始酸软无力,像要断掉一样,每弯下一次都伴随着剧烈的酸痛。大腿和小腿的肌肉也开始抗议,酸痛肿胀,走路像踩在棉花上。肩膀因为持续用力,也变得僵硬疼痛。

最难以忍受的,是精神和环境。 无休止的、重复的、毫无技术含量的沉重体力劳动,单调、枯燥、令人绝望。巨大的噪音震得他头晕耳鸣,脑袋里嗡嗡作响。弥漫的粉尘无孔不入,钻进他的鼻孔、嘴巴、耳朵,甚至眼睛,呛得他不停地咳嗽,眼泪直流,视线模糊。汗水像小溪一样不停地流淌,浸湿了全身的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和石粉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层厚厚的、板结的泥壳,又痒又难受。烈日毫无遮挡地暴晒着,地面蒸腾起的热浪让人窒息。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嘈杂的、充满粉尘的蒸笼里,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与老李头和其他工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工头不时投来不满和催促的目光,虽然没骂他,但那眼神比骂还让人难受。一起干活的工人们,虽然沉默,但偶尔投来的目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仿佛在说:“这细皮嫩肉的,不是干这活的料。”

然而,在这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极度痛苦中,王强的脑海里,却像有一个不受控制的放映机,反复地、清晰地播放着一些画面。 他想起碧华那双白皙、纤细、虽然也因为家务而略显粗糙,但总是很干净、很温暖的手,想起她用手轻轻抚摸安安小脸时的温柔,想起她为他盛饭、递水时指尖的触碰……而现在,自己的这双手,却变得如此丑陋、肮脏、布满伤痕和水泡。“碧华要是看到了……她肯定会心疼坏了……肯定会掉眼泪的……”这个念头,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一次次撩拨着他内心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地方,让他的眼眶阵阵发热、发酸。他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混入满脸的汗水和粉尘。

他又想起女儿安安那胖乎乎、像嫩藕节一样、带着可爱肉坑的小胳膊小手,想起她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要抱抱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娘俩怎么样了?在城里习惯不?打针哭没哭?有没有想我?”思念,像野草一样,在疲惫和痛苦的废墟上疯狂滋生,啃噬着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具体地感受到,自己对妻女的思念和牵挂,是如此之深,深到可以暂时麻痹肉体的剧痛。

他就这样,凭借着脑海中不断闪回的、关于家的温暖记忆和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感,如同精神鸦片一般,强行支撑着近乎崩溃的身体,像一头被鞭子驱赶的、麻木的牲口,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弯腰、搬起、行走、抛掷的动作。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敢看自己的手,不敢计算时间,只是麻木地坚持着,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昏黄,工头终于吹响了收工那刺耳的铁哨音。

那一刻,王强像听到了特赦令,整个人几乎虚脱,一屁股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汗水早已流干,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他颤抖着抬起双手,借着夕阳的余晖看去——触目惊心!十个手指,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布满了大大小小、已经磨破或即将磨破的血泡,有的血泡已经破裂,露出鲜红的嫩肉,混合着黑灰色的石粉和干涸的血迹,黏连在一起,惨不忍睹。手掌心更是血肉模糊,旧的伤口上又添了新伤,火辣辣地疼,连轻轻弯曲一下都钻心刺骨。

二哥王刚准时来了,看到王强这副惨状和他那双惨不忍睹的手,这个硬汉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和无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扶起几乎站不稳的王强,推着自行车,让他坐在后座上,慢慢地推着他往回走。一路上,兄弟俩都沉默着,只有自行车轮碾过土路发出的“沙沙”声。

回到家,母亲看到儿子那双不成样子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连忙打来温水,用最柔软的毛巾,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为他清洗伤口,每一下都轻得像羽毛拂过,生怕弄疼他。父亲依旧沉默地蹲在门口,但递过来一小瓶珍藏的、用来治跌打损伤的土制烧酒,眼神复杂。

就这样,王强咬着牙,又坚持了几天。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痛苦的重演和加剧。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结了一层厚厚的、混合着血污和石粉的痂,丑陋而狰狞。全身的肌肉酸痛到了极点,第二天起床都异常困难。他对去采石场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抵触,每天早上醒来,想到要去那个地方,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终于,在勉强支撑了不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王强看着自己那双几乎残废、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手,一种巨大的绝望和委屈涌上心头。他对着来看他上工的二哥,带着哭腔,几乎是崩溃地喊道:“二哥……这活……这活我干不了!太累了!太重了!你看看我的手!我还是人吗?我干不了!我不去了!”

王刚看着弟弟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和那张因为痛苦、委屈而扭曲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厉声斥责,而是拉过一条板凳坐下,掏出烟袋,默默地卷了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笼罩着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痕迹的脸。

“强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平和,“干活……哪有不吃苦的?不受气的?”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就是当老板的,看着风光,也有当老板的难处,操心的事更多,压力更大。天底下,就没有轻轻松松就能把钱挣到手的好事。”

他看着王强,眼神复杂:“好了,你先别去了。我跟工头说一声,给你请几天假。你回家歇两天,把手养养。也……好好想想。”他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王强的胸口,“不是光想这活累不累,而是多想想碧华她们,想想安安。把你……把你和碧华过的日子,跟你以前……跟你前头那个过的日子,前前后后,好好对比一下。你也好好的、静下心来想想,今后……你到底该怎么做?路,该怎么走?”

王强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包裹着脏兮兮纱布、依旧隐隐作痛的手,沉默着。

王刚深吸一口烟,继续说道,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剖析:“碧华弟妹……她跟你前头那个,不是一种人。你前妻,论干地里的活,确实是一把好手,肯下力气,一个人能顶半个男人。可是,过日子,不像她那样过的。天天吵,天天闹,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心里只有她自己那点算计,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更谈不上什么情分。那样的日子,你过得憋屈不憋屈?难受不难受?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可碧华呢?”王刚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由衷的赞赏,“她是城里长大的姑娘,没干过农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刚开始连锄头都拿不稳。可是,她上敬长辈,懂事,有礼数;下敬哥嫂,从不端城里人的架子,平易近人,说话和气。为人处世,大气,从不斤斤计较,吃点亏也不往心里去。自从她嫁到咱们老王家,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这日子过得是不是越来越有奔头了?家里是不是比以前和睦了?安稳了?你以前过的那些鸡飞狗跳、提心吊胆的日子,能和现在比吗?”

王刚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盯着王强,一字一顿地说:“她,碧华,是甘愿为了你,放低了她城里姑娘的姿态,从那个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城里,嫁到咱们这土坷垃里来的!她图你啥?图你有钱?图你有势?她图的是你这个人!是想着跟你好好过日子!可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和痛心。

最后,王刚用一种近乎感慨的语气,说了一句让王强浑身一震的话:“二哥我……虽说和碧华弟妹接触不多,见面也就逢年过节那几次。但二哥这双眼睛,看人还算准。我总觉得……碧华她,胸有丘壑,心里装着大世界,不是咱们这井底之蛙能看透的。有时候,跟她说话,看着她那双安静的眼睛,会给我一种……一种我们不能亵渎的、很高很高的感觉!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难道是我忽略了什么吗?还是我压根就没想过,还是我没在意过,怎么想不起来,算了先不想了。”王强摇摇自己头,让思绪回笼。

王强听到二哥说的最后这几句话,尤其是“胸有丘壑”、“不能亵渎的感觉”这几个字,整个人就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中,彻底地愣住了……懵了。他张着嘴,眼神空洞,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又仿佛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中某个被厚重尘埃封锁了许久的、从未仔细审视过的密室之门。二哥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被二哥扶着躺下,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和碧华那双平静、清澈、却总像是隔着一层雾般让他看不透的眼睛……

窗外,夜色渐浓。而王强内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那双布满血泡的手,此刻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有一种更深、更尖锐的痛楚,正从心底最深处,缓慢地、不可遏制地弥漫开来。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地、被迫地、深入地,审视自己,审视那段他习以为常甚至曾心生不满的婚姻,审视那个他可能从未真正读懂过的妻子。这个过程,远比搬运石头更加沉重,更加痛苦,却也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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