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天气转凉，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是一种清澈而透明的湛蓝，像一块被精心擦拭过的巨大蓝宝石。几缕薄纱似的白云，悠然飘过，在地面上投下快速移动的淡影。广袤的华北平原上，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迎来了成熟的季节。玉米秆子由盛夏的油绿转为沉甸甸的黄绿，顶上抽出的天花已经干枯，怀里的玉米棒子，撑破了紧裹的苞叶，露出排列整齐、颗粒饱满、呈现出金黄色或紫红色的玉米粒，在秋阳下闪烁着成熟的光泽。风过处，整片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如同潮水般浩大而悦耳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成熟时特有的、干燥而香甜的气息。
王强站在自家地头，身影被斜阳拉得老长。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磨出了毛边的蓝色劳动布外套，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晒成古铜色、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握着一穗沉甸甸的玉米棒，粗糙的手指用力掐下一颗玉米粒，乳白色的浆液迸溅出来。他仔细看了看浆液的浓稠度和颜色，又抬头望了望这片承载着全家一年希望的玉米地，眉头微微舒展，古铜色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踏实的神情。丰收在望，这能换来一家人口粮和来年种子化肥的收成，冲淡了些许他眉宇间常年凝聚的郁气。
然而，这短暂的欣慰很快被更深的思绪所取代。掰玉米、砍秆子、晾晒、脱粒……这是一年中最繁重、最抢时间的农活，需要投入大量的劳动力。以往，母亲还能帮衬不少，可如今母亲年迈，腰腿不便，母亲要操持家务、照看家禽，也腾不出太多手。光靠他一个人，就算日夜不休，也难免会耽误农时，万一赶上连阴雨，到手的粮食烂在地里，那损失就大了。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掠过，带来远处公路上汽车隐约的鸣笛声。这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王强的心。他想起了在县城美容院工作的碧华，还有年幼的女儿安安。碧华带着孩子离家去城里工作，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起初，是因为他酗酒、不顾家，两人矛盾激化。后来他去了采石场，想挣点钱，却因为吃不消那份苦而狼狈回来，双手磨得不成样子，反而更让碧华失望。虽然最近他尝试种辣椒，有了一点点起色，但距离真正改变家境、让碧华回来，还差得远。
这次秋收，或许是个机会？一个看似自然、不至于太伤他自尊的借口。以“地里忙不过来，需要人手”为由，去接她们娘俩回来帮几天忙。一来，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二来，也让碧华看看，他最近在努力改变，地里的庄稼也收拾得不错；三来，最重要的是，让安安回家，让这个家重新有点热气儿。他太想女儿了，也想念碧华在身边时，家里那份虽然清贫却完整的温暖。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地里的野草，迅速蔓延开来。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心里竟有些迫不及待了。他仿佛已经看到碧华系着围裙在灶间忙碌，安安在院子里蹒跚学步的情景。那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模糊的暖意，驱散了秋风的凉意。
第二天，王强起了个大早。他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新的灰色夹克，虽然样式老旧，但洗得干干净净。他又从自己偷偷攒下、准备买辣椒苗种的、卷得紧紧的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数出一些钱，去村里的小卖部称了两斤包装精美的点心，又买了两瓶还算体面的白酒。他笨拙地用个网兜把东西装好，提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既是礼物的分量，也是他此刻心情的重量。
一路上，自行车颠簸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王强的心里也像这路面一样，七上八下。他设想着见到岳父母该怎么说，见到碧华该用什么表情，安安还认不认得他这个爸爸……种种思绪，纷乱如麻。
坐车将近一个小时，王强才汗流浃背地赶到城市的岳父母家。那是个和王家差不多的家属院，只是收拾得更为整洁利落。院墙根下种着几棵秋菊，开得正艳。岳父正坐在家门口的小马扎上，就着明亮的秋阳，眯着眼修补一个箩筐，苍老的手指灵活地穿梭着竹篾。岳母则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衣物，空气中飘着皂角的清香。
“爸，妈。”王强在院门口支好自行车，有些局促地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干涩。
岳父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态度不冷不热。岳母放下手里的衣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挤出一丝客套的笑容：“强子来了？快进屋坐。”目光扫过他手里提的礼物，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王强把礼物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目光急切地在屋里搜寻：“碧华和安安呢？”
“碧华上班还没回来。安安跟她姥爷在院里玩呢。”岳母给他倒了碗水。
王强走到院子里，目光立刻被那个蹲在菊花丛边、穿着红色小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是安安！几个月不见，孩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小脸胖乎乎的，被秋风吹得红扑扑，像个小苹果。她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根小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只慢吞吞爬行的甲虫，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着。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王强的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充满惊喜，还带着一丝颤抖：“安安……安安宝贝？是爸爸呀！看看爸爸！想爸爸了没有？爸爸好想好想你和你妈妈啊！”
安安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一双乌溜溜、像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陌生感。她盯着王强看了好几秒钟，似乎在努力辨认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很大、表情有点激动的“陌生人”。随即，她的小嘴一瘪，丢掉手里的树枝，扭动着小身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扑向刚从屋里走出来的姥爷，紧紧抱住了姥爷的裤腿，把小脸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带着警惕地偷瞄着王强。
王强伸出的、想要拥抱女儿的双手，就那样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女儿眼中那清晰的疏离和畏惧，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感觉双腿有些发麻，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失落。
岳父弯腰把安安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对王强说：“孩子小，这么久没见，认生了。慢慢就好了。”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王强讪讪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脚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此来掩饰内心的窘迫。他在岳父母家如坐针毡地待了一会儿，勉强和岳父聊了几句庄稼的长势，和岳母扯了几句家常，但气氛始终有些微妙的尴尬。他能感觉到，岳父母对他仍有不满和顾虑，只是碍于情面没有明说。
眼看日头偏西，估摸着碧华快下班了，王强便起身告辞，说去接碧华下班。岳父母也没有多留。王强走到院门口，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被姥爷抱在怀里、依旧偷偷打量他的安安，心里五味杂陈。他推起自行车，向着碧华工作的美容院方向骑去。秋风吹过，带着凉意，也吹乱了他本就纷繁的思绪。
“蝶变”美容院位于城市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上。门面装修得时尚亮丽，巨大的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能隐约看到里面温馨的灯光和优雅的环境。这与周围略显陈旧的店铺形成了鲜明对比，也和王强熟悉的农村环境格格不入。他把破旧的自行车停在马路对面一株叶子已经开始泛黄的法桐树下，感觉自己与这个地方有种强烈的违和感。他抱着安安，不安地来回踱步，目光不时瞟向那扇旋转的玻璃门。进出那里的，多是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女性，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飘过来，更让他感到自惭形秽。
安安似乎对环境的变化感到新奇，不再那么害怕爸爸了，小脑袋转来转去，看着来往的车辆和行人。
等了约莫半小时，终于看到有员工模样的姑娘走出来。王强鼓起勇气，抱着安安快步上前，拦住一个刚出来的、穿着粉色制服的美容师，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请……请问一下，张……张碧华是在这里面工作吗？我……我是她丈夫。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叫她出来一下？谢谢了！”
那姑娘打量了一下王强和他怀里的孩子。王强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土气，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风吹日晒的痕迹，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不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哦，找碧华姐啊，你等一下，我进去帮你叫。”说完，转身推门进去了。
王强抱着孩子，退回到树下，心“咚咚”地跳着。他想象着碧华等会儿出来的样子，是惊讶？是生气？还是……会有那么一丝高兴？
不一会儿，那个美容师又出来了，对王强说：“我跟碧华姐说了，她马上出来，她也到下班时间了。”
“好，好，谢谢，太谢谢你了！”王强连声道谢。
又过了几分钟，那扇旋转玻璃门再次转动，碧华的身影出现了。她穿着一身合体的、与其他美容师同款的浅紫色制服，衬得肤色很白。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脸上带着淡淡的、得体的妆容，使她看起来比在家里时多了几分干练和都市气息。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一些，但眼神明亮，整个人有一种在王强面前从未有过的、独立自信的气场。
看到王强抱着孩子等在外面，碧华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秀气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顿了顿，才继续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走到近前，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喜怒，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的目光先落在王强脸上，快速扫过，然后立刻转向他怀里的安安，眼神瞬间柔软下来。
安安一看到妈妈，立刻在爸爸怀里兴奋地扭动起来，伸出两只小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妈！妈妈抱！”
碧华很自然地伸手从王强怀里接过女儿。孩子一到妈妈怀里，立刻像找到了安全的港湾，小脸贴在妈妈颈窝里，满足地蹭着。
女儿对妻子自然而然的亲昵，与刚才对自己的疏远形成的鲜明对比，让王强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他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开口，把在路上演练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没……没啥特别的事。就是……想你和孩子了。另外……地里的玉米快熟了，今年长得不赖，就是活儿太多，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想……想看看你能不能跟店里请几天假，回家帮帮我？也正好让安安回家住几天，娘……也都想孩子了。”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商量，而不是要求，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碧华抱着孩子，安静地听着。秋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对王强来说却无比漫长。然后，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王强，语气依旧平静，却像一块小石头投入王强的心湖：“你想让我请假回去帮忙？你以为请假是好请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请假的时间太长，店里很可能就会找别人顶替我的位置。我可能就会失去这份工作。你想过没有？你欠下的那些账，光靠地里那点收成，什么时候能还清？靠什么还？”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王强愣住了。他确实没想那么深，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去想。他只想到了秋收的紧迫和家庭的团聚，却忽略了碧华工作的现实压力和这个家更长远的经济来源问题。碧华的话，直接点破了他想法中的天真和自私。他的脸颊有些发烫，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无言以对。他看到了碧华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无奈和忧虑。她知道，王强这一来，她辛苦争取来的工作，很可能就保不住了。可是，面对家里的实际困难，她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这种两难的境地，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看着王强哑口无言、一脸窘迫的样子，碧华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安安，轻声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进去跟老板娘说一声。”
碧华抱着安安，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重新走进美容院。室内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精油香氛和轻柔的背景音乐，与门外的秋凉和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几位美容师还在忙碌，看到碧华抱着孩子进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碧华径直走到最里面的经理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老板娘刘经理干练的声音。
碧华推门进去。刘经理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处理文件，她抬起头，看到碧华抱着个孩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当她目光落在安安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上时，惊讶变成了些许笑意：“哟，碧华，这是……你的孩子？一点都看不出来啊！身材保持得这么好，我还一直想着有机会给你介绍个对象呢！这下好了，不用我瞎操心了。”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站起身，走到碧华身边，逗了逗安安。安安不怕生，睁着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阿姨。
碧华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经理，我家里有点急事，想……想跟您请一段时间的假。”
“请假？”刘经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多长时间？碧华，你知道的，现在找你做护理的客人不少，预约都排到下周了。时间太长的话，店里不可能一直空着位置等你。客人的满意度是第一位的。”
碧华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知道，经理。所以……店里该招人招人，我没有任何意见。如果我一个星期后没能准时回来上班，您就不用等我了。这段时间，我已经把一些常用的手法和注意事项，都跟小芳、林姐她们交流过了。我的那几个固定客户，她们基本都能接手，不会给店里造成太大损失的。”她说这些话时，心里在滴血。这意味着，她可能真的要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了。
刘经理看着碧华，眼神里有一丝惋惜。她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碧华，说实在的，你手法好，人也踏实，客人反馈都不错。你要是真不干了，是店里的损失。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清楚，不要轻易放弃。现在找个合适的美容师也不容易。”
感受到老板娘的挽留之意，碧华心里更不是滋味。她何尝想放弃？这份工作不仅给了她经济上的独立，更给了她尊严和自信。她苦笑着摇摇头，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这双手，曾经只会握锄头，现在却能为别人带来美丽和放松。可如果回去干农活……“谢谢经理，我也喜欢这份工作。可是家里还有十几亩地等着收，我丈夫一个人忙不过来。等秋收完，只怕我这双手……也粗糙得没法再给客人做护理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刘经理也沉默了，她知道农村的实际情况。最终，她无奈地点点头：“好吧，我理解。这样，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一个星期后你能回来，位置我还给你留着。如果回不来……我也只能另做安排了。希望你能处理好家里的事。”
“谢谢经理！谢谢您的理解！”碧华由衷地感谢，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一个星期，对于繁重的秋收来说，太短了。“那……下班时间到了，我就先回去了。您也提前有个准备。”
“嗯，回去吧。路上小心。秋收之后……希望能再见。”刘经理的语气也带着些许感慨。
“再见，经理。”
碧华抱着安安，心情沉重地走出办公室。和相熟的同事打了声招呼，在大家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中，走出了美容院。那扇旋转门，仿佛隔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王强一直焦急地等在门外，看到碧华出来，立刻迎了上去。他看到碧华脸上没什么表情，也猜不到谈话的结果，心里七上八下。他伸手想把安安接过来，嘴里说着：“我来抱吧，你累了一天了。”
碧华没说什么，默默地把孩子递给他。安安到了爸爸怀里，似乎也感受到了妈妈情绪不高，乖乖地没有闹。
“怎么样？请假……顺利吗？”王强小心翼翼地问。
碧华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只是淡淡地说：“请了，一个星期。如果一个星期后我回不来，工作就没了。”
王强的心猛地一紧。一个星期！他当然知道一个星期根本不够！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导致这一切的根源，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笨拙地“哦”了一声，抱紧了怀里的女儿。
三人回到碧华娘家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炊烟袅袅升起。
碧华的父母看到他们一起回来，脸上都露出些许意外，但也没多问。碧华母亲赶紧张罗着多加两个菜。晚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安安成了缓和气氛的焦点，她坐在儿童椅里，挥舞着小勺子，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碧华父亲抱着安安，坐在门槛上乘凉，用长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摸着安安柔软的头发，眼里满是慈爱。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闷头抽烟的王强，又看看正在帮母亲收拾碗筷的碧华，清了清嗓子，开口了，声音缓慢而沉稳：“碧华，今天强子来接你，我也知道是为啥。地里的活儿，确实吃紧。你……要不就先跟强子回去吧。家里这会儿也确实需要人手。你回去，别的干不了，在家做个饭，烧点水，让干活的人回来能吃口热乎的，能稍微喘口气，也是好的。”
碧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脸庞显得格外苍老。她明白父母的意思。他们是怕王强一个人累垮了，最终这个担子还是要落到她肩上，这个家不能散。她心里酸酸的，点了点头：“嗯，爸，妈，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已经请假了。”
“请假了？请了多久？”母亲关切地问。
“一个星期。那边说了，过时不候。”碧华的声音很轻。
“唉！”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一个星期……这时间，够干啥的啊？”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对女儿处境的担忧。
碧华耸耸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没办法，人家开门做生意，也不能总等着我一个人吧。”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安安咿咿呀呀的声音，和秋虫的鸣叫，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等吃了饭，收拾收拾，就早点跟强子回家忙去吧。”父亲最终说道，“我们就不多留你们了。家里那一摊子，也等着呢。”
收拾停当，准备出发时，已经是月上树梢。碧华抱着安安，王强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到院门口，一直很乖的安安，似乎意识到要离开熟悉的姥姥姥爷家，突然挣扎起来，小手指着院子，带着哭腔喊：“瑶瑶（姥姥）！瑶瑶！”
这一声含糊不清的“瑶瑶”，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碧华母亲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凑过去，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颤抖着：“哎！我的乖安安！会叫姥姥了！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姥姥听听！”
安安看着姥姥激动的脸，似乎受到了鼓励，又清晰地叫了一声：“瑶瑶！”
“哎！哎！姥姥的乖宝儿！真好！真好啊！会叫人了！”碧华母亲喜极而泣，用手背擦着眼角，忍不住在安安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站在一旁的碧华父亲，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欣慰又带着点羡慕的笑容，他故意板起脸，逗着外孙女：“哼，就会叫姥姥，什么时候能叫我一声姥爷啊？姥爷可是天天带你玩，给你捉蚂蚱呢！真叫人嫉妒啊！”
也许是姥爷假装生气的样子很有趣，也许是那种离别的氛围让敏感的孩子想讨好所有人，安安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姥爷，小嘴一张，竟然又蹦出两个模糊的音节：“恼……耶（姥爷）！”
虽然发音极其不标准，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碧华父亲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连声说：“好！好！好！安安也会叫姥爷了！哈哈，好！这会儿还小，叫不清楚，没关系，再大一点，就能叫得清清楚楚了！是姥爷！不是恼耶！”他开心得像个孩子，伸手从碧华怀里接过安安，高高举了一下，又紧紧抱在怀里，用长满胡茬的下巴轻轻蹭着孩子的小脸，逗得安安“咯咯”直笑。
这短暂的天伦之乐，冲淡了离别的愁绪。但终究还是要走。
碧华从父亲怀里接过安安，对父母说：“爸，妈，那我们真的走了。你们在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身体，别太累了。我……我会好好的，你们放心。等忙过这阵子，地里闲下来了，我再抱安安回来看你们。”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好，好，回去吧。路上慢点。”母亲抹着眼泪叮嘱，“回家别忘了帮我们向你婆婆带个好！强子！”母亲转向王强，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回碧华跟你回去，是看着家里实在忙不过来。你可别再犯浑了！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王强重重地点点头，脸上火辣辣的：“妈，爸，你们放心，我知道，再不会了。”
“车要开了，上车吧！”等班车司机按响了喇叭。
王强提着行李先上了车。碧华抱着安安，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夜幕下的父母。秋风吹动着父母花白的头发，他们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却依旧固执地站在那里，用力挥着手。碧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赶紧转身上了车。
班车缓缓启动。碧华抱着已经有些睡意的安安，坐在靠窗的位置，用力向窗外挥手。车子驶出村口，她依然能看到父母的身影，在夜色中变得越来越小，却始终没有离开，直到拐过弯，再也看不见了。碧华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泪水无声地滑落。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未知的明天。车内，王强抱着熟睡的安安，看着妻子疲惫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期盼，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秋收的忙碌和家庭的未来，都压在了这个刚刚开始尝试改变的男人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