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夜色中穿行,卧铺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碧华靠在下铺,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灯火。两年未归,近乡情怯,她的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五味瓶。
王强在上铺睡得正熟,发出均匀的鼾声。这个憨厚的汉子,为了这次回乡,特意理了发,换上了最体面的衬衫。即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似乎在为即将面对的家事担忧。
碧华轻轻摩挲着给家人准备的礼物:给父亲的那套深蓝色睡衣,是她在南京路逛了整整一个下午才选中的。虽然只要一百多块,但质地柔软,适合父亲敏感的皮肤。给婆婆的是一件枣红色羊毛衫,给安安的则是一个会眨眼会说话的洋娃娃——这是她在商场橱窗前徘徊许久才咬牙买下的。
姐,要不要热水?对铺的大学生递来水壶,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谢。碧华接过水壶,指尖传来的温暖让她稍稍安心。她想起上次离家时,母亲还在灶台前忙碌,父亲在院子里修自行车,安安抱着她的腿不肯松手...如今归来,已是物是人非。
清晨六点,火车缓缓驶入县城车站。熟悉的乡音瞬间将碧华包围,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和晨露的味道。
强子!华丫头!父亲的声音从出站口传来。两年不见,父亲老了许多,鬓角已经全白,但精神还不错。他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妇女,穿着件半旧的花衬衫,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这就是李阿姨了。
碧华快步上前,紧紧抱住父亲。这个曾经挺拔的汉子,如今瘦得让她心疼。
李阿姨站在一旁,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她比碧华想象中还要邋遢,衬衫领口沾着油渍,布鞋的鞋帮已经开线。但最让碧华在意的,是她那双躲闪的眼睛。
阿姨。碧华礼貌地打招呼,递上一个红包,一点心意。
李阿姨接过红包,捏了捏厚度,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哎哟,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
去家的路上,李阿姨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家里的开销多大,她如何精打细算。碧华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老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处处透着陌生。母亲的遗像被挪到了墙角,取而代之的是李阿姨的十字绣。厨房里多了不少新添的物件,但都透着廉价感。
碧华,你看这电视,你李阿姨新买的。父亲指着客厅里一台崭新的液晶电视,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
碧华心里一沉。母亲生前最想要台新电视,却总说等你们日子好了再买。如今这台电视,像根刺扎在她心上。
午饭时,李阿姨做了一桌子菜,明显超出了三个人的食量。红烧肉油汪汪的,炒青菜泛着不正常的黄色,最夸张的是那盆鸡汤,上面飘着厚厚一层油花。
吃,多吃点。李阿姨热情地夹菜,你爸就喜欢我做的饭。
碧华尝了一口,咸得发苦。她看向父亲,父亲却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李阿姨开始收拾剩菜。碧华注意到,她将几乎没动过的红烧肉直接倒进了泔水桶。
阿姨,这菜还能吃呢。碧华忍不住说。
哎呀,隔夜菜不健康。李阿姨满不在乎,现在日子好了,不用那么省。
碧华的心猛地一抽。她想起母亲连一片菜叶都舍不得浪费的样子。
傍晚,碧华提议带李阿姨去医院看病。阿姨脸色不太好,去检查检查吧。
李阿姨先是一愣,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华丫头贴心。
卫生院的王医生是母亲生前的故交。检查时,他随口问:这是你闺女?
是啊,建生的闺女。李阿姨答得自然,手却不自觉地揪着衣角。
碧华的心沉了下去。在当地,继母介绍继女时,通常会说是老张家的姑娘。李阿姨的回答,透着刻意强调的亲密。
回家的路上,李阿姨一直念叨检查费太贵。碧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发现她走路时总是下意识地护着口袋——那里装着早上给的红包。
华丫头,李阿姨突然压低声音,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
你爸的退休金,不够家里开销啊。她叹了口气,我的积蓄都快贴补完了。
碧华想起父亲说过,李阿姨来时只带了个包袱。她不动声色地问:需要多少?我这儿还有...
不用不用。李阿姨连连摆手,眼睛却亮了一下。
当晚,碧华和父亲进行了一场深夜长谈。
爸,李阿姨说家里开支都是她的钱。
父亲愣了一下:胡说!我的退休金足够开销,她还经常管我要钱买衣服。
那台新电视...
那是她侄子处理的二手货,就要了五百块。
碧华的心彻底冷了。她拿出手机,给父亲看下午偷拍的照片:李阿姨在镇上金店试镯子,在服装店试新衣,最后进了信用社存钱。
爸,房子必须过户。
父亲沉默了。月光下,他的背影佝偻得让人心疼。
这是妈一辈子的心血。碧华轻声说,我不能看着它被外人糟蹋。
良久,父亲重重叹了口气:办吧。
第二天,父女俩早早来到房管局。李阿姨以为要去走亲戚,还特意换了身新衣服。
过户?听到这个消息,她差点跳起来,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她一眼:房产证上只有张建生一个人的名字。
办理过程很顺利。碧华支付了一千多块钱费用,父亲签字的时手有些抖。当崭新的房产证交到碧华手上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回家的路上,李阿姨一直黑着脸。快到家时,她突然哭起来:我伺候你们老张家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个外人...
父亲想要安慰,被碧华用眼神制止了。
晚饭时,李阿姨的侄子突然来访。这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一进门就嚷嚷:姑,钱凑够没有?我等着交首付呢!
碧华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看向李阿姨,对方躲闪的眼神证实了她的猜测。
什么钱?父亲沉声问。
没...没什么...李阿姨语无伦次。
碧华放下碗筷:爸,我去看看王强怎么还没回来。
院门外,王强正在和几个老邻居聊天。见碧华出来,他使了个眼色。
华丫头,隔壁王婶压低声音,你这个后妈不简单啊。天天往信用社跑,听说存了不少钱。
另一个邻居补充:她那个侄子经常来,每次来都大包小包地带东西走。
碧华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想起母亲省吃俭用一辈子,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如今...
那晚,碧华彻夜未眠。天快亮时,她做出一个决定。
爸,我要把安安接走。
父亲愣住了:为什么?
近朱者赤。碧华看向李阿姨房间的方向,我不想安安在这种环境长大。
父亲沉默了。晨光中,他的每道皱纹都写满痛苦。
碧华话锋一转,但您要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
第一,家里开支要记账;第二,大额支出必须和我商量;第三...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李阿姨提出离婚,您要告诉我实情。
父亲重重点头,老泪纵横:爸对不起你妈...
妈希望您过得好。碧华轻声道,但不要被人当傻子耍。
回王家村的前一天,碧华独自去了母亲坟前。
坟头很干净,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碧华放下鲜花,轻轻擦拭着墓碑。
妈,我可能做错了...她哽咽着,但我不想您辛苦一辈子的家,被外人糟蹋...
山风轻轻吹过,像母亲的抚摸。碧华仿佛又听到母亲常说那句话:碧华,做人要善良,但也要有锋芒。
下山时,她遇到李阿姨。对方显然刚从信用社回来,口袋鼓鼓囊囊的。
华丫头,明天走啊?李阿姨笑得勉强。
碧华看着她鼓囊的口袋,阿姨,好自为之。
李阿姨的笑容僵在脸上。
父亲紧紧抱着安安,久久不愿松手。
“姥爷乖,安安会想你的。三四岁的小人儿,已经会安慰人了。
碧华红着眼圈劝:爸,随时可以视频。等我们再回来。
王强默默把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搬上车。这个憨厚的汉子,用他的方式表达着支持。
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碧华希望父亲能过的舒心,身体健康。更怕他被人骗!
睡会儿吧。王强给她披上外套,到家我叫你。
碧华靠在他肩上,突然想起母亲的话:日子就像火车,总要往前开。
是啊,前路还长。但只要守住本心,总能开出自己的道。窗外,麦田一片新绿,正是生长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