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抱着傅景宸给的《金属工艺学》翻了好几天，书里讲铜料软、锉刀齿形影响切削，她对着图琢磨半天，可一拿起锉刀还是不对劲儿——理论归理论，手上的感觉就是跟不上，跟蒙着眼摸黑似的，知道要往哪儿走，脚就是踩不准。
这天下午赶完急活，刘莉盯着桌上那几把锉得歪歪扭扭的钥匙胚，心里堵得慌。正发愣呢，王师傅提着搪瓷缸子走过来，用缸盖“当啷”敲了下工作台，打断了她的走神。
“收拾收拾，跟我走。”王师傅语气硬邦邦的，没给她问的余地。
刘莉愣了：“师傅，去哪儿啊？我还想再练练……”
“练？就你现在这心浮气躁的样，练到明年也白搭！”王师傅哼了一声，“手洗干净，赶紧的！”
刘莉没法子，只好用棉纱擦干净手上的油污，跟着王师傅出了机加工车间。没去技术科，也没去厂部，反而拐进了旁边的机修车间——这里比加工车间更闷，机油味儿混着热铁的腥气，几台拆开的机器零件堆在大台上，几个老师傅围着忙活。
王师傅没凑过去，带着刘莉往角落走。那儿有个老钳工，头发白了大半，手上的老茧比铜钱还厚，正蹲在那儿刮研一块大铸铁板。
老钳工面前的铁板毛坯糙得很，满是刀痕。他没急着下刀，先用手掌在板面上蹭来蹭去，跟摸啥宝贝似的。然后从个旧罐头盒里挖了点红印泥，均匀抹在旁边一块光溜溜的标准平板上，再把平板扣在铸铁板上，轻轻按了按，来回推了两下，揭开一看——铁板上印了不少小红点，那是高点接触的印子。
这才拿起刮刀。老钳工的动作慢得很，却稳得吓人，刮刀在他手里跟长了眼似的，精准落在小红点上，手腕轻轻一拧，铁屑就跟薄纸片似的飘下来。刮几下，又涂印泥、对研、看红点，一遍一遍，不急不躁。
“看他的手。”王师傅在刘莉耳边低声说，声音比平时软了点，“别瞅慢，他心里有数。刮的不是铁，是心里那个‘平’字。手知道哪儿高哪儿低，劲该使多大，咋卸力，都在心里装着。”
刘莉屏住气盯着看。老钳工有时候甚至闭着眼，全靠手指的感觉引导刮刀，呼吸匀得跟钟摆似的，刮刀蹭铁板的“沙沙”声，轻得跟风吹树叶似的。那原本粗糙的铁板，慢慢变得平整，小红点也越来越密、越来越匀。
“水静了才能照见东西，人心静了，手里的家伙才听使唤。”王师傅又说，“你之前那叫瞎忙活，人家这才叫‘做活儿’——把心搁进去做。”
刘莉心里“咯噔”一下。她突然明白，自己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锉好钥匙”，跟工具、铜料拧着劲，哪能做好？老钳工连喘气都跟刮研顺一块儿，她却连手和锉刀都没磨合好。
王师傅没多留，又带着她去热处理车间窗外，看老师傅凭炉火颜色判断温度——那也是靠几十年的感觉，不是看表能学来的。
回到加工车间，王师傅没让她立马拿锉刀，而是拿起她用旧的那把锉刀，手指在齿面上蹭了蹭：“这锉刀跟你这么久了，它啥脾气你摸透没？粗齿适合挫快，细齿适合修光，劲儿使大了齿容易崩，小了又没效率。”
又拿起块黄铜胚子，在手里掂了掂：“这铜软，吃刀不能太猛，不然容易崩茬；但也不能太轻，不然锉半天没变化。这些书上有，可书上没说你手里的劲该咋调——得你自己跟它‘唠’明白。”
“别光想着‘配成钥匙’。”王师傅最后看着她，眼神深得很，“先琢磨琢磨‘锉刀咋用着顺’，‘铜料咋锉着舒服’。把心沉到手里的东西上，忘了比武，忘了输赢，甚至忘了你自己。啥时候你觉得不是你在‘用’它们，是你跟它们一起把活儿‘做’出来，这坎儿就过去了。”
说完，王师傅就转身去收拾自己的工具，拿块油石慢慢磨着錾子，跟啥都没说过似的。
刘莉站在那儿，琢磨了半天师傅的话，又想起老钳工刮研的样子，突然就通透了。她重新坐下，没急着拿钥匙胚，先拿起那把旧锉刀，闭着眼摸它的齿纹，连手柄上磨出的包浆都能感觉到；又拿起块新铜胚，捏在手里感受它的重量和棱角。
再下锉的时候，她不盯着“必须插进去”这个结果了，反而琢磨起手感——推得重了，铜屑就粗，推得轻了又慢；角度偏一点，斜面就不圆；换细齿锉刀修光时，得贴着面慢慢走，不然容易出棱。
天慢慢黑了，车间里就剩她一个人，可她没觉得累，也没觉得烦。锉刀推过去，铜料的“反应”都在她手上，她跟着调整，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心里静得跟水似的。
最后，她拿起那把修了又修的钥匙，往“锁芯”里一插——
“咔。”
一声轻得快听不见的响，钥匙顺顺当当滑到底，没有一点卡滞，严丝合缝。
刘莉没狂喜，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跟堵了好久的石头终于挪开了似的。她终于懂了师傅说的“手有寸感，心如止水”——不是练会了啥技巧，是跟手里的工具、材料真正“熟”了，心沉下来，活儿自然就顺了。